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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绵绵,细如牛毛。
武康县城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白蒙蒙的雨雾润浥着行人的衣裳。
下着雨的小巷路面青苔横生,湿滑难行。于芝往前走了几步,回身去拉王道容,“府君,此处湿滑,小心脚下。”
王道容颔首道了声多谢,却三步并作两步,稳稳当轻撇过他,走在前方开道。
行至一处被战火摧毁的民居前,王道容站定脚步问于芝道,“便是此处么?”
于芝忙凑到近前,“是,就是这里了。乡人说慕娘子昔日便是住此处,后来三吴战事一起,她这才搬到了城外山郊避火。”不忘大力夸赞起慕朝游心灵手巧,未遭兵祸前将这里打理得仅仅有条,颇有“大隐隐于市”之风,又洞察先机,料事如神。
王道容一言不发地瞧着面前这间小院,以他挑剔的目光看来,便是被兵燹破坏之前,这间小院未免太小,也太窄,生活未免也太过清苦。
……这几年她便生活在这条陋巷中吗?王道容一想到这里,心就像被人活生生拧了一把。
昨日,于芝来报说查出来有关慕朝游的一些消息。原来他瞧着眼熟是因为这位慕娘子正是之前在武康县声名鹊起的李仙姑啊!
说起李仙姑,那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李仙姑的旧居,不用打听,人人都能指条路给你。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王道容便悄然带着于芝一行人摸了过来。
好不容易捺下起伏的情绪,王道容又进了堂屋、卧房。
房中值钱的东西早已被叛军翻箱倒柜,洗劫一空。他沉默不语地凝望着倾倒的案几床榻,透过此间情景,仍不难想象出昔日慕朝游生活在此处的一幕幕。
突然,王道容一顿,目光定在了墙角一只褪色的布老虎上,他唇瓣微动,耳畔好似轻轻地“嗡”了一声。
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了。他心里轻轻地说。
他心跳失速,如遭重创,游魂一般上前捡起那只布老虎。
掌心里的布老虎针脚粗劣,色彩俗艳,呆头呆脑,正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玩的那类玩具。
可是,慕朝游的旧居又怎么会有小孩子的玩物?
那布老虎拿在手里又轻又重,重如千钧,王道容的腰立刻便被压弯了,又轻得好像一片羽毛,压不住他轻飘飘的魂灵。
王道容怔怔地,忍不住出神。耳畔不由浮现出于芝昨日对他说的那一席话来。
“慕娘子大概是四年前来到武康的,来的时候身边抱着个女婴,说是夫家外出行商时被流匪劫杀了……”于芝越说越心虚,忍不住去瞥王道容的脸色。
老情人另嫁他人,生儿育女,作了寡妇——这搁哪个男人头上都不痛快啊。可当时王道容清清冷冷,平平淡淡地应了,面上不露声色,翌日一大早便赶了过来。
他来这里便是为了探寻她的过往,找有关那孩子的蛛丝马迹。
于芝一见王道容捧着那布老虎变了脸色,心里
就道了声不好。
可再细觑他神情,王道容面色惨然如雪,可脸上却挣过狂喜、痛悔,种种复杂难解的情绪。
那个女婴到底是谁?
慕朝游当初留给他的那个锦匣又是什么?
王道容觉察到自己捧着布老虎的指尖在抖。他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玩布老虎的情形。
那双眉眼,那鼻子,嘴唇,那女孩子赫然是他与慕朝游的小怪物啊!
他心尖都忍不住发颤,血仿佛也是热的,化作一汪暖流洋溢在四肢百骸。他的骨血与慕朝游的骨血交融在一起,最终捏成个她。
他早该想到的。
朝游心软,又怎会狠心流掉他们的孩子?
她当初留下的那个匣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未可知。曾经因悲痛太过而一叶障目,而今恍然大悟,才觉疑点重重,自己却当局者迷,尽信无疑。
冤有头债有主,她送他的那个锦匣报复的是他这个恶人。
而小怪物是无辜的,她没有迁怒小怪物,她选择将她生下来。她不愿她认亲,宁愿一个人抚养着她。
世道多艰,她们母女二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王道容再一想到这小院的清贫,顿觉心痛如绞。他阖上眼,努力地定了定心神,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慕朝游求证。
他一刻也不能多待了,他们一家三口已分别够久了,王道容径自出了小院,登上马车,回到县廨。
慕朝游正临窗练字。
她如今被困在县廨后院,外头兵荒马乱,能够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少得可怜。
战事未平,王道容也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大半的功夫都在外奔波,今天又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慕朝游并不关心他到底又去了哪里,只要他别来折腾自己,她就谢天谢地了。
刚写完一页,她正要续写第二页时,倏地,门被人从屋外推开。
慕朝游顺势一看,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王道容安静地站在门前,唇角含着奇异的,满足的微笑:“朝游。”
慕朝游的心里蓦地涌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王道容收起笑,定定地注视着她:“我今日听到个奇闻。”
无事不登三宝殿。慕朝游预感到这奇闻或许会跟她有关,警惕问,“你想说什么?”
他今天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眼前的男人分明还是一副风轻云淡,渊渟岳峙的淡然作派。唯独这一双眼乌黑如墨,仿佛蓄积着惊涛骇浪的海面,周身气息仍旧平稳,却好像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王道容轻声说:“容今日听闻武康县内有个神通广大的仙姑——”
果然!慕朝游微微一震,她早知晓瞒他不过,虽然惊讶,但并没有非常意外。
可下一秒,王道容又柔声开口,他嗓音缥缈而甜蜜,神情迷幻又沉醉,像是怕惊动一个梦境。
“那个仙姑身边还带着个女童,五岁的年纪。邻人
带我寻到那仙姑旧居,容在那里捡到了这个。”王道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呆头呆脑的布老虎来。
慕朝游瞧那布老虎一眼,忍不住闭目。
他还是查到了阿砥!
她喉口干涩,心跳加速,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睁开眼问:“所以呢?”
王道容缓缓抚摸着虎头,抬眸注视着她,轻声问:“朝游,这女童是不是你我的女儿?你昔日送我的匣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慕朝游没吭声。
王道容之前追得太紧,她甚至没时间去销毁她居住过的痕迹,只盼望房子能毁在战火之中。没曾想还是被他追查到了端倪。
所幸阿砥已经被她送走。想起阿砥与王道容酷肖的面容,慕朝游心里微紧。
王道容的所做所为在她看来根本不足以肩负起“父亲”的角色。那是她的阿砥,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亲人,她不可能让她落到他的手里。
只要她抵死不认账,王道容目前也无可求证。
“我的确有个女儿。”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缓缓开口说,“但你恐怕误会了。她不是你我的女儿。是我与别的男人生的。”
王道容霎时怔在原地,“什么?”
慕朝游奇怪地望着他,“你凭什么以为这六年来我会为你守身如玉?难道我就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吗?”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王道容怔住,思绪好像也因她这一句迟钝了半截,他竟没能反应过来。
来时的路上,他心头火热,坐立不安,魂魄美妙得几乎快要挣脱身躯,高飞到天上去高歌,非要他努力克制才行。
慕朝游话音刚落,王道容便感觉到自己的魂灵当真一下子脱体而出,远远地飘在天上,以另一种奇妙的视角俯瞰着他二人。
慕朝游的嗓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离开建康之后,我遇到个性格温柔,样貌也不错的行商之子,姓李。孩子就是跟他生的。”
“那他人呢?”王道容清楚地听到自己平静的,一字一句地问。
“死了。”慕朝游淡淡说,“遇到了路匪,你不是都打探清楚了吗?之后我就带着女儿来到了武康。她生日是二月十八,我每年都为她过生辰。你若不信可四处打听。你自己想想,她若真是你女儿,这个生辰,可能吗?”
王道容倏地冷静下来,他以极其平静的目光将她打量着,漆黑寒亮的双眼若刀刃新发于硎,他力图刺穿她的伪装,找出任何她说谎的证据。
可他不能。他无法确信那个李姓商人是否真实存在。有谢蘅,王羡,种种前车之鉴在前,慕朝游她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
为保险起见,慕朝游的确改过了阿砥的生辰。
她不甘示弱,与他四目相对。
前两日也算世上最亲密最缠绵,耳鬓厮磨,不胜温柔小意,而今虚伪的表象被扯去,血淋淋的,互相攻伐撕咬的现实再次暴露人前。
半晌,王道容不死心地追问,“她如今人在何处?
”
慕朝游:“若真让你见到她,她焉有命在?王道容,你硬要留我,我可以与你虚与委蛇,可以与你逢场作戏,但她是我的底线,你要是动她——我会和你拼命。”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不要低估一个母亲的决心。”
王道容静静对上慕朝游的视线,她双眼仍旧清明,神情有种疯狂到极致的冷静,宛如一只被激怒的雌虎。
王道容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变得陌生。
是因为做了母亲?
他忽然怨恨起那个孩子来,她改变了他的朝游。
这一刻,王道容的心底切切实实地爆发出了浓烈的杀意与妒忌。
短短一个瞬间,他深切地品尝到了从天庭掉到了地狱的滋味。
在知晓小怪物仍有可能活在这世上时,比起小怪物仍活着,他更兴奋的是,慕朝游舍不得杀死二人的骨血。
可现在他替小怪物觉得不公。凭什么那个孩子能拥有她的关心爱护,而他和她的小怪物却只能躺在冰冷的泥地里。他像是个无能的怨妇,除却抱着孩子的尸身怨毒了她的冷漠无情,对她竟什么也做不得。
当然,王道容知晓慕朝游的话不能全信。
个中真假仍需他慢慢调查。
他阖了阖眼,略微平复了情绪,正要开口,突然,黄歆从屋外来报。
“六郎,前方新来的战令,吴兴战事有变,于县令在外求见。”
而今他的确需要一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略略思忖,王道容便已重整了心态,恢复了昔日的沉稳从容,抬眸说,“抱歉,朝游。恕我不能全信你一面之词。”
“孩子的事,容过后会亲自求证。”
王道容走后,慕朝游顿觉天旋地转,她忙扶住凭几,这才稳了稳心神。
她不能让王道容见到阿砥。
所幸阿砥如今正在陶仙翁身边。王道容的能量还不足以大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找到她。
王道容如今暂留武康修整。吴兴战况不利,自然需要他再度点兵出征救援。
军情如火情,上午才传来的消息,下午,王道容虽不甘心,只得带兵匆匆去了。他既不放心她兵荒马乱之中随军,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武康。便在临行前留几十个亲兵护卫看顾。
还没等慕朝游回过神来,另一个消息的传来突然又打破了她的步调。
陶仙翁带着慕砥行至途中,路上又起战火,战事变化太快,他只得带她往回退,阿砥途中病倒,思念母亲,孩子脾性冒出来,成日里茶饭不思,日思夜想也想回到她身边。
陶仙翁无奈,又心疼孩子,恰逢武康安定下来,只好带着阿砥又回转武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