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前途,别人才会与之进行结交。
这点白贵深有体会。
他为贫家子,在学堂中初始时,与他结交的人少之又少。但随着他读书天赋的显现,一步一步地位愈来愈高,再加上他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所以主动结交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轮到他时,他也一样。
到了一定身份,不会去刻意结交比自己身份低很多的人。听起来显得不近人情,很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所以他认为,在结交之前,趋炎附势很正常,重要的是结交之后,有了感情之后,即使朋友不幸落难,处事不凉薄,愿意扶上一把,很关键。
“夫君说的没错。”
“吴怀先趋炎附势和咱们关系不大,现在……看他如何处置陈小姐和他外室的关系,要是……休了妻室,扶了那个章台人……”
白秀珠先是赞同白贵说的话,转而又神色一冷,如此说道。
“此言有理。”
“若妻室无大错,休妻……,那么吴怀先此人绝对不可久处。”
白贵点了点头,认真道。
别看吴怀先休妻不休妻与他自身有关,外人没有插嘴的余地。但在道德层面上,妻室若无大错,休妻,这是自身道德有瑕疵。
如果吴怀先连枕边人都不愿意善待,对他这个同窗,又有什么兄弟情谊可言。
果不其然,请客宴结束不久。
没过几天,大概三四天左右,吴府就传来吴怀先想要休妻的消息,闹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
若是按照正常时间,陈小姐和吴怀先闹别扭还得不短的时间,但这次请客宴,无疑是激化了二人的矛盾。
这时候, 白贵才得知, 那个章台人的名字, 叫苏琳。
这并非是他刻意打听。
而是……,这个叫苏琳的章台人在白宅门口堵了他一次。
“现在已经是逊清之后的新时代,大家讲究一夫一妻制和自由恋爱, 白先生您是大文学家,进步学者……”
“现在吴少爷和奴家是真心相爱, 按照本朝的律法, 休了吴陈氏这个泼妇应该理所应当, 你看,这是吴陈氏她挠奴家的印子。”
苏琳强闯入了白宅, 将自己半拉衣袖脱了下来,指着上面几道结痂流血的伤痕,哭哭啼啼, 要白贵给她主持公道。
宅子内, 亦是涌进了不少的吃瓜群众。
“嘶!这个吴陈氏真的狠啊。听说花了不少钱, 想找青楼的老鸨买下这个女支子, 然后打死沉塘。”
“可这是吴府的内事,跑到白先生的住宅里算是什么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白先生和吴少爷交情匪浅,都是留学的同窗,再者说白先生是进步学者, 是破除旧思想的急先锋。白先生要是登报发文,有白先生的支持, 即使休妻,也闹不了多大的事情……”
“对吴府的影响最小。”
围观的行人, 低声交流。
没人是傻子。
苏琳这一招冲入白宅,求见白贵主持“公道”, 看似是一个昏招。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作为朋友多是两不相帮,即使帮,也是帮妻室,断不会帮一个妾室。
但谁让现在处于思想变化最激烈的时代。
旧思想,没有苏琳任何的容身之处。但新思想,反倒会鼓励苏琳和吴怀先追求所谓的爱情, 然后休妻。
此时的进步学者,留学回国后,休妻的不在少数。
“苏小姐,在下不是主持司法的官员, 只是一个偶尔写上几篇文章的闲人。”
“你让我主持公道,这公道我也无从主持。”
“若是苏小姐想要去法院打官司,这诉状书……我或许可以帮助苏小姐你去写,不过我的收价高些,一个字一个银元,这是公道价,少了不干。”
白贵坐在客厅正座上,俯视跪在堂中的苏琳,缓声说道。
“这……”
苏琳愣了一下。
这和她在报纸上所看到的那些进步学者不同啊。留学回国后,这些进步学者对官府各个方面的事情基本都要建言献策一番,碰到新思想和旧思想的冲撞,哪怕在世俗道德中,一些事是错的,都能以新思想的理由,捧成对的。
当然,这些进步学者的这番作为,虽有指手画脚的嫌疑。但求得上者得其中,这是迅哥儿的开天窗理论,说开一个天窗,大家都不允,因为国人的性子是调和、折中的,但若是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只不过……,开天窗理论对国事有着无穷好处。但于个人来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哪有什么尽善尽美的好事!
就例如此刻。
假若让一个进步学者评判此事,他们难道不知道苏琳是错的吗?但自由恋爱,拥抱自由,这是拆掉封建屋顶的大事,否定就是否定大方向,苏琳的“错”反倒是正确,符合此时的时代潮流。
“白先生……”
“奴家命薄,五岁卖身葬父,自幼入了青楼,做的是苦活,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良家,私底下允了终生,却不知这事险些成了奴家丧命之由……”
“奴家命苦啊!”
苏琳伏地,哭的梨花带雨。
不少人见到这一幕,有些心软,替苏琳帮腔,想让白贵帮这个苦命的青楼女子一把。
“允了终身前,不知苏小姐是否知道怀先兄有了妻室?”
白贵微微皱眉,沉思少许,问道。
他本打算一言不发,就此随意打发了事,毕竟这是吴府内事,他不好介入,可现在这些闲人帮腔,再加上苏琳刻意营造的苦命人设,他若是再置之不理,就难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一旦扭头走人,好事者就会进行编排。对他的名声会有一定的诋毁。若是在别处,他也罢了,但现在是在乡梓,维持清誉很有必要。
“奴家自是不知。”
苏琳啜泣道。
青楼这一行,结识三教九流。吴府是当地豪绅,她哪会不认识吴府的大少爷,只不过此刻刻意掩饰罢了。
“那允了后呢?”
白贵再问。
“奴家……奴家大概是一个月前,对,就是一个月前知道吴少爷的身份。”
苏琳肯定道。
“我刚才听旁边人说,陈小姐想要买下你的卖身契,将你打死沉塘,不知此事是否为真,妇有七去,若是陈小姐善妒,且心肠如此歹毒,确实理应休妻……”
白贵故作沉吟,目光看向苏琳,似乎是在鼓励她继续说。
“白先生说的不错,吴陈氏确实想买下奴家,将奴家沉塘……,若非吴少爷心善,早一步买了卖身契,现在奴家……奴家可能已经沉入河底,成了那孤魂野鬼了。”
苏琳心中暗喜,忙顺着白贵的话去说。
这句话她也不算是说伪,无风不起浪,在吴怀先和吴陈氏闹别扭的时候,吴陈氏确实曾放出如此狠话。
“我科
举时,陈学政曾是我的坐师,有师徒之谊,亦是他和方巡抚朱衣点额,将我定为榜首,成了小三元。吴陈氏是陈学政之女……,我也不好不管不顾,回头写信给陈学政,让他多加看管,严厉家训……”
“对了,状词我已经替你写好了,状告吴怀先之妻吴陈氏善妒,意图杀人,你过来签字,我这就将其呈递到官府中去。”
“放心,你虽然生来命薄,贱如蝼蚁,但我会帮助你的……”
白贵提笔写字,动作流畅,边写字的时候,边念叨几句。
他吹干状纸墨迹,准备将其递给苏琳。
“奴家……,奴家……”
苏琳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去接这封状纸。
此时有诬告罪的处罚,基本上都是反坐,“诸诬告者,各反坐,即纠弹之官挟私弹事,不实者,亦如此。”
民初用的也是前清律法,只不过早一些地方删删改改罢了。
她刚才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吴陈氏的生父陈学政是白贵原来科举的主考官,有坐师之谊,尽管这关系不怎么牢固,但有此关系,白贵就不可能置陈小姐于死地。
即使没有这份关系,陈小姐只不过是口快,放出的狠话,所以善妒杀人并不成立,相反她若是诬告,确有其事的话……,反坐就是一个死罪。
为了争夺一个正室之位,赌上性命也就罢了,但若是只赌上她的命,想想都有些不值。
正妻善妒买凶杀人,即使证据确凿,但犯罪未遂,还谈不上处死。再者说,有陈小姐的家世帮忖,基本不会有什么大的惩罚。
她想的,只是让白贵在报社发文,支持吴怀先休妻罢了。
至于脸面这东西,青楼女子抛头露面,比一般人脸皮更厚一些。
“苏小姐,状纸我已经替你写好。”
白贵皱眉,询问道。
他这些做法看起来有些不太仁义,不讲情面,以上凌下,但他又不是什么官员,只是社会名流罢了。
公道,轮不到他来处置。
若说秦省上下都是贪官污吏,那大可不必,整个官场上清官还是能找到几个的,愿意为苏琳出头的官员,不多但也不少,只要她言谈确实属实的话。
另外苏琳闯入白宅,言谈行止间逼迫他进行表态。
以白贵的见识,早就判断出,此人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
即使退一万步说,苏琳说的都不是虚言,只是心机稍重的良善女子,那么这封状纸,他已经帮苏琳写好了,只需签字画押之后,就能上公堂,打官司。
至于威胁之词,他只是如实道出他和陈学政的关系,总好过事后再让苏琳得知。
“奴家此次来的匆匆……”
“不曾得知白先生竟和陈小姐生父有如此关系,让白先生见笑了。”
苏琳以袖掩面,泣道。
说罢,她对着白贵盈盈一拜,径直离去。
等苏琳离去之后,闯入白宅的行人也作鸟兽散。
没过多久。
吴府那边得知此事。
吴怀先带着陈小姐登门道歉。
“美和兄,是我糊涂了,误信了青楼女子。”
“说来惭愧!”
“苏琳一直想让我休了内室,我曾经酒后误事,答应了一次。这事自然不作数,我哪能真修了内人。”
“昨日她耍了脾性,我没太在意,没想到,她竟然跑到美和兄你的府邸上闹事来了。”
吴怀先一脸歉意,赔礼道。
若说休了陈小姐
,他还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他忌惮重重,一直不敢下手,毕竟妻室不是那么容易休的。不说周莹那一关,世俗舆论道德那一关,他也迈不过去。
只是因为苏琳一直拱火,再加上陈小姐不服软、不认输,这才导致这废妻的传闻越闹越大。
“此事我也多谢白先生,仗义出言了。”
陈小姐对白贵感激道。
尽管白贵在此事上出力不算多,但白贵的地位在那摆着呢,一句话,就可能改变现有的局面。
若是白贵以进步人士的身份支持苏琳,那结局可就说不定了。
现在白贵让苏琳知难而退,对她来说,帮了大忙。
“这件事是小事,怀先兄和陈小姐不必道谢。”
白贵点头,说道。
虽然说因为此事耽误了他一些时间,让他心中略有不快。不过如今这件事下来之后,吴府就相当于欠了他一个人情,日后在对待白家的时候,也会更尽心尽力。
话是这般说,客气是客气。
吴府此次前来送的赔罪礼亦是不少,珍宝古玩等物,少说也有千枚银元。
事后。
吴怀先经此役之后,收敛了性子。
而陈小姐也对吴怀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威胁她的正妻之位,就善莫大焉了。
另外在这段时间,白贵不仅交好吴怀先、刘明达这些同窗,还交好了一些秦省本地士绅,让其对白家多行照顾,借此免除他的身后忧虑。
同样,他也嘱咐白友德和王姨,让他们两人多行善事,多积福德,不要做什么劣绅豪强。
再多的,他也帮助不了太多。
而就在这段日子中。
白贵再次收到了里见菜穗子的回信。
她患了肺痨。
说想要看一遍世界的风景,因为白贵在大国崛起中写的各国风景很美。
她想在余生中,去看一眼。
“可惜了……”
白贵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吃栗子的少女,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