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明军的阵营当中几匹战马从波开浪裂般分开的营哨队形当中飞驰而出,随着马上将官的口令传出,明军的阵线也缓缓向后退去。
两拨人马向着刚才还被死亡和杀戮所笼罩的中间地带相向而来。
“白鸣鹤,派人飞马到钓鱼台向皇上禀告这里的军情。请他立刻挥师猛攻彰义门等处,崇祯断然不可能从东面逃走了!只要外城一破,这些京营也就不战自乱了!”
刘宗敏放下手中的而望远镜,嘿嘿的笑了两声,将已经包扎好伤口的白鸣鹤唤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白鸣鹤点点头,吩咐手下得力人手飞马向西而去。
军阵之中,罗虎向迎面而来的谈奇瑞抱拳拱手,“有些日子不曾与老哥一起在战场上了,想不到老哥手段依旧,老辣尤胜往昔。”
谈奇瑞面对着罗虎发自内心的赞誉,脸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笑开了花。一夜之间,他和罗明祖两个人,先后击溃了大顺嫡系将领谷英,有名凶悍的贼中魁首刘宗敏也是在他们马前含恨而去。这样的而战绩,若不是在大顺兵临城下之际,只怕被吹嘘成为一场大捷,“斩杀流贼精锐十万,甲杖如山,贼尸堵塞河道,河水为之不流,斩杀贼首刘宗敏”之类的说辞都会出现。
“嘿嘿!虎子兄弟,没办法,到了这个时候,不拼命是不行的。你家皇上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们又不想死,那就只能拼命了。”
谈奇瑞鞭梢挥动,指着倒卧在战场上的伤兵和尸体,不无得意。虽然这些人身上还依旧穿着明军的鸳鸯袄,但是却已经是大顺的军兵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能够一战击溃倍数于己的兵力,而且将刘宗敏击退,这场战绩,说到哪里都足以让他在人前炫耀一番的。
二人自然不能在这遍地尸首的所在说什么旧日交情,李进宝带着人在附近河道旁寻了一处背风向阳的所在,草草的收拾了一下,便请两位主将过去坐。
“马鹞子!你个扮猪吃老虎的货!当初说什么不会赌钱,结果呢?!把老子们一个个的当成羊牯宰了!”见到当初一起喝酒赌钱的老朋友,谈奇瑞口中笑骂着,挥动手中皮鞭在李进宝的肩膀上轻轻抽了两下。
“马鹞子也出息了,如今在我营中掌管着两千精骑。谈老哥,咱们兄弟难道还当真要在这里真刀真枪的做上一场吗?依我看,不如您和罗大哥一起跟我去见皇上,以二位的本事,一个伯爷制将军的位子是少不了的!”
面对着罗虎的招揽,谈奇瑞却是将头摇动的和风车相仿。
“不行。兄弟,你的心意,你老哥哥心领了。可是,某家世受皇恩,如今大明到了为难之时,如何能够背叛朝廷?我想,李闯王心里也是不会喜欢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吧?”
谈奇瑞嘴里说着,眼睛却是示意给罗虎,不远处在战场边缘被丢弃在那里的几面认军旗,那上面标识着唐通、王承胤、姜镶等人的字号。罗虎脸色一红,“谁能想到渡河之后竟然是如此顺手。原本伍先生和牛先生都只想拿下山西的,却不想一路望风而降势如破竹。兄弟们想停下脚步都不能。”
“唉!真正是气数!”谈奇瑞说了一句十分犯忌讳的话。
“既然朱明气数已尽,大哥何必为其殉葬?有道是良臣……”
“兄弟,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老哥哥这里有些隐情。”谈奇瑞摆摆手打断了罗虎的话。
昨日城中发生的那一幕闹剧他也是了解的一清二楚。都已经到了这般时候,那群狗乌鸦还在与皇帝为敌,看来,这北京城不留也罢!只是,便这般走了,又有些不明不白,让他颇为不甘心。
“大哥,有什么话只管将出来讲明白!咱们兄弟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罗虎见话风有些松动,急忙趁热打铁。
“实不相瞒。”
谈奇瑞便将王龙逃到山东之后派遣使者到京城报平安,同时延揽他们二人所部在京师有事时南下到山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罗虎和盘托出。然后,做出一脸懊恼相:“我和你罗老哥,眼下把一家老小都送到了松江府,不但是全家老小都过去了,我这营中不少军官的眷属也都随同前往。为了安置这些家眷,我们两个拉下面子厚着脸皮去求大公子,在松江府买下了一块二百亩的地皮,用来安置兄弟们的家小。大公子虽然念及旧情,给的是白菜价,可是鸠工盖房都要花钱。我们如今是把全部家当都放在了上海!兄弟你想,如今我营中军官们的妻儿老小都在上海,大家的家当也都在那。我就算是想归顺大顺,手下的兄弟们也不会跟着我走。大家都担心国公爷的军法啊!”
谈奇瑞说的这番话,倒是让本性厚道的罗虎有些为难了。
你总不能让别人不顾妻儿老小身家性命来投顺你大顺吧?
罗虎一时有些语塞了。倒是李进宝带着几个亲兵上来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熟肉、热酒摆在二人面前,“还有几个酒菜,马上后面的兄弟们就会送上了,请将爷先用这些。”
李进宝的这一番举动算是将尴尬的气氛打断了一下,让二人有了转移话题的借口。
借着摆放杯盘餐具的当口,李进宝低声向罗虎说道:“皇上有旨意,只要这京营不与咱们大顺为敌,除了不能带走崇祯和他的儿子之外,去留两便,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罗虎点头会意。
北京城西面,彰义门。
李自成御帐前的三十二磅攻城重炮也是第一次在这位永昌皇帝面前露出自己狰狞的獠牙!
一炮过去,远远便将彰义门城楼一角打坍了,砖石瓦砾到处乱飞,将城头上的太监、军兵、百姓惊得四下里乱跑。那枚三十斤重的炮弹去势未减,落入城墙内,又将几处窝铺打得房倒屋塌。
“炮口仰角大了些,调整角度!”
这发炮弹只是试射,效果自然不能让炮队营主将张鼐满意,他亲自督率炮手们奋力摇动摇柄,将两门三十二磅攻城重炮、两门二十四磅炮的炮口调低。
一名炮长眯缝着眼睛,借助着跑身上的象限仪和量天尺观测了一下角度、距离,最终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小张爷!这次没问题,保证能够一炮正中城墙!”
四枚重炮炮弹飞出去,狠狠的砸进了彰义门城楼附近的城墙之中,砸得砖石四处乱飞,有不少碎石块飞过城壕,落在了准备攻城的大顺军队伍当中,当时便出现了死伤。
在御座上的李自成却对在自家队伍当中发生的伤亡视若无睹,只管眼睛盯着城头上的动静。
果然,这次的炮击让城上变得更加混乱,一阵阵没头苍蝇式的到处乱窜之后,城上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但是,片刻之后,一阵暴雷也似的欢呼声便在城下大顺军的攻城队伍之中响起!
几个守城明军士兵将城头上的日月旗一脚踢到城下,竖起了一面白旗。紧接着,彰义门的城门缓慢而又沉重的打开了!
“皇上,彰义门打开了!”
担任西路攻城总指挥的李过颇为兴奋的冲到李自成面前指着远处已经完全打开的彰义门,不但城门洞开,便是吊桥也被重重的放在了城壕的沟沿上。北京的外城已经向大顺军敞开了大门!
不但是彰义门打开,与其相毗邻的西便门也随之打开!
关于是谁率先打开了北京的这两座外城门,向大顺军献城,主流史料上都将矛头指向了大太监曹化淳。可是,根据相关史料记载,曹化淳早在李自成兵临北京城下六年前,便已经回了天津老家颐养天年,享受退休生活去了。又如何能够飞过数百里的距离到北京城来相助崇祯守城,然后还向李自成献了城?
负责彰义门防御事务的,是兵部尚书张缙严。
他被大顺军的炮火吓破了胆,又有人指给他看,前宣府监军太监杜勋便站在李自成身后。而在大顺军以炮火还击之前,他便看到了宣府总兵王承胤、大同总兵姜镶、居庸关守将唐通等人的兵马旗号从城下经过。顿时让他内心萌发了一点想法。
“原来此辈皆归顺了大顺!”
大约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后,朝廷便接到了塘报,说监军太监杜勋同总兵官王承胤、巡抚朱之冯都被流贼捉到,慷慨不屈,骂贼尽节。尤其是塘报中说,杜勋十分忠勇,手刃流贼多人,正要冲出重围,继续指挥杀敌,不幸受伤被俘,敌人劝其投降,杜勋骂不绝口,遂致见杀,死事最烈。
崇祯便下旨阁臣,偕同礼部堂上官速议如何厚赐族表,以酬忠节。虽然当时在言官中曾有人上过奏本,说杜勋已经降“贼”,所传尽节是虚,请将杜勋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儿斩首,但崇祯绝不相信杜勋竟会辜负皇恩,降了闯贼,认为原塘报称杜勋在宣府尽节的消息是实在的。于是不等内阁与礼部复奏,立刻下旨说“国家不幸,贼氛鸱张。值大局危乱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时。顷据确报,钦派宣府监军内臣杜勋骂贼身死,忠义可嘉。特降鸿恩,赐杜勋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荫其弟为锦衣卫堂上官,其侄为世袭锦衣千户。钦此!”
但是,谁能想到,被崇祯已经认定为忠臣烈士的杜勋、王承胤等人,摇身一变又成了大顺的忠臣良将!继续为新朝出力效忠。
“此等人可以,吾辈为何不行?!”
几百名大顺军的骑兵策马冲进彰义门,随后便是千余名步兵紧跟入城。原本小心翼翼提防着瓮城或是城门洞内会有的各种守御设施、埋伏之类的,却是一样也不曾见到。冲过了瓮城,只见兵部尚书张缙严领着数十名守城官员衣袍冠冕的跪在路边,“臣张缙严等恭迎大军入城!”
在城门刚打开时候,西城上有的守城军民不知负责守城的这些大官们内心的想法,看见城门被打开,眼见大顺军就要进城,一时间往日里听到的关于“流贼”如何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传闻一起涌上了心头,内心不免陷于恐怖,纷纷从城上滚下逃命,住在彰义门附近的百姓更是拖儿带女携带包袱,扶老携幼,纷纷向东面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奔跑。
乱了一阵,大顺军从彰义门与西便门两处城门整队入城,一队从彰义门入城的骑兵,大约有一千人,俱是白帽青衣,外穿绵甲,背上插着绣有军法字样的认旗,进城后分为数队,拿着刘宗敏的令旗、令箭,一边沿着大街疾速前进,一边呼叫:“大顺朝提营前总将军汝侯刘爷有令:我奉大顺皇帝之命,率大军来安汝百姓,勿得惊惶。尔等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粘于帽上,并粘门首!”
随着这些手执令旗、令箭的执法队在街道上往来奔驰喧嚣,乍破城时那种混乱嘈杂的局面渐渐的安定了下来,不再有大顺军队伍按照往日破城习惯,沿街大叫:“不许开门,开门者杀!有骡马的火速献出,违令者杀!”但是,在稍稍背静的街巷之中,却也传来了兵器的撞击声和男人的呼喊声,女人的哭号声,转眼间,便是几处火头冒起。
这是任何一座城池被攻破时都会出现的景象,往往是外来的兵马还不曾动手,城内的兵痞流氓青皮光棍们便开始杀人劫掠放火焚烧了。
彰义门与西便门献城,顿时引发了连锁反应,不消得一个时辰,外城的七座城门余下的广渠门、左安门、右安门、东便门、永定门尽数被守城官员们作为开城归顺大顺的投名状献出。
大队人马向城内涌进,外城的百姓却也是惊慌失措,不知所以然,只是随着人群四处奔走哭叫哀嚎。
站在内城宫苑高处的崇祯,脸上一阵的湿冷,也不晓得是他眼中流下的泪水,还是天空的雪花在他脸上融化所致。
“大伴,朕到底是亡国之君了。”崇祯不用回头,却已经知晓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主人是谁,他用干裂无奈悲凉的嗓音向王承恩倾诉着此时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皇爷!此时休也再提这个!趁着逆贼未入内成,咱们从朝阳门冲出去,与那里的京营守军汇合,往通州去!通州一路尚无贼兵!快走!”
也顾不得君臣礼仪了,王承恩命身边几个内操太监上前去,架起了崇祯便走!
崇祯的御马吉良乘早已被牵在乾清门外等候。一个小太监搬来朱漆马凳。崇祯上了七宝搂金雕鞍,一个长随太监替他牵马,绕过三大殿,又过了皇极门,在内金水河南边驻马,稍停片刻。他回头看了一阵,想着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宫殿和雕栏玉砌,只有天上才有,转眼间将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泪也夺眶而出。要放火烧毁么?他的心中迟疑,下不了这样狠心,随即勒转马头,继续前行。
崇祯手中握着一柄双筒精细短火铳,身边一个太监牵马,王承恩在一旁紧紧跟随,也是手中紧握着一柄火铳。在崇祯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从来没有如此走过夜路。他形影相吊地走出午门,走过了两边朝房空荡荡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端门,又到了大致同样的一进院落。这一进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门和承天门之间虽然也有东西排房,但中间断了,建了两座大门,东边的通往太庙,西边的通往社稷。崇祯在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天下十七年,朝乾夕惕,从没有怠于政事,竞然落到今日下场:宗庙不保,社稷失守!他又一次滚出眼泪,在心中连声悲呼:“苍天!苍天!”
崇祯满怀凄怆,骑马出了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停顿片刻,泪眼四顾。三四百内操太监牵着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崇祯的心绪已经乱了,出宫来无处可去,大胆地向他问道:“皇上,要往何处?”
崇祯叹息说:“往正阳门去!”
王承恩猛吃一惊,赶快谏道:“皇爷,正阳门决不能开,贼兵已至外城,正阳门一开,贼兵涌入,危及圣驾!”
“朕不要出城。朕为一国之主,只想知道贼兵进人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杀戮朕的子民。你们随朕上城头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监立即上马,前后左右护驾,簇拥着崇祯穿过千步廊,走出大明门,来到棋盘街。前边就是关闭着的正阳门,瓮城外传来了阵阵人喊马嘶之声,想来便是大顺军的大队人马。再往何处?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这当儿,守城的太监们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棋盘街灯笼零乱,人马拥挤,以为是宫中出了变故,大为惊慌,向下喝问何事。下边答话后,城上听不清楚。守城的太监中有人声音紧张地大叫:“放箭!放箭!赶快放箭!皇城里有变了,赶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转过来,往下开炮!”
在棋盘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炮!是提督王老爷到此,不是别人!”
城上人问:“什么?什么?到底是谁?”
王承恩勒马向前,仰头望着城上,用威严的声音说道:“是我!我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的王老爷。是圣驾来到,不必惊慌!”
城头上一听说是圣驾来到,登时寂静。没有人敢探头下望,没有人再敢做声,只有从远处传来的稀疏柝声。在城头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见一根高杆上悬着三只白灯笼,说明军情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
此时,三四百人马拥挤在棋盘街,十分混乱。王承恩知道皇上急于立刻离开,到他的面前说:“请皇爷随奴婢来,从东边绕过去!事不宜迟!”崇祯随即跟着王承恩,在太监们的簇拥中由棋盘街向东转取道白家巷回宫。白家巷的南口连着东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栅栏。在迸人栅栏时,他忽然驻马,伤心地回头向正阳门城头望望,才望见城头上悬起来三只白灯笼。其实,这三只白灯笼早已悬挂在一根高杆上,只是崇祯和他周围的太监们刚才拥挤在棋盘街,站立的角度不对,所以都没看见,现在才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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