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挥手秉退众人,盘腿就坐在蒲团上,和阿鲁一起磨青皮核桃,他的样子温和,身量也不高大,哪里有一分众人心中敬畏官家样,倒像是个寻常的读书人。
秋风阵阵,院子里核桃树沙沙作响,院子里孤零零的几朵菊花在风里怒盛,官家和阿鲁阿婉坐在蒲团上磨核桃皮,一手的青皮汁水。
宫人都被遣了下去,连官家的尽侍都在门外守着,七娘见没有了下人,也格外自在。
这个时代的人的困顿和??篱不仅仅来自上位者,更多的牵绊也可能来自身边规规矩矩的下人监视一般的目光,他们也是一种永远难以摆脱的束缚。
磨着磨着官家似乎磨累了,舒坦的叉腿坐着说道:“原来秋凉殿也是个好去的。你们在秋凉殿里,朕觉得这秋凉殿也是热闹的。”
“官家富有天下,身边的人何其多也,还怕不热闹?”七娘不是阿鲁,她有着成年人的思维,他看着官家一脸落寞的样子颇为不解。
官家单手撑地站起来在西偏殿踱步,半晌才说道:“不一样,富有天下,却不够畅快。”
“这天下若陛下您都不畅快,寻常人可如何过活?”阿婉拿着宫娥姐姐从院子里捡的鹅卵石轻轻的砸开一个核桃,带着黄皮的核桃仁露出来,七娘用纤长的手指将核桃仁上的核桃皮一点点揭下来,雪白的仁放入口中,鲜嫩如汁甘甜如怡的秋实。
“阿婉生的伶牙俐齿,便是做了陛下也不能尽如人意。就譬如这磨核桃,你们想做便做,我若是想做确是不能够的,若不是今日凑巧,倒也没有这般福气。”官家饶有兴趣的对着两人说道。
“这样寻常的小事儿,也是我们淘气罢了,陛下倒是觉得好了。”七娘又剥了核桃仁用小手递给官家。
官家接过放入口中,笑的心满意足,拍拍手上的碎屑,一双手染上了核桃皮的青。
正在此时与偏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宜良殿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哭声很是凄凉,让原本磨核桃的三个人都侧耳去听。
“宫娥姐姐说隔壁是冷宫,陛下,为什么你不喜欢的女人要住在冷宫,她们不冷吗?”阿鲁听着哭声忽然记起路上宫娥姐姐说的话。
官家的小胡子翘了翘,欲言又止,甩甩袖子说道:“来人,带鲁郎和阿婉回回福宁宫去,这秋凉殿晚风风大。”
冬青半夏和两个小黄门哪里拦得住七娘和赵宗鲁,他们二人追了过去,却被陛下身边的侍从挡在了秋凉殿里。西墙上太高,阿鲁给两个小黄门使了眼色,麻利的爬上了树,往宜良殿望过去。
“阿婉,隔壁好像死人了!”阿鲁年少毫无顾忌,站在高高的树上便嚷嚷起来。
七娘一听是死人了便觉一惊,宜良殿里住着的可是先皇后郭氏,那郭氏虽然被废却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嫔妃,先皇后的宫里出了何事?
七娘的好奇心被深深的勾起来,官家前脚走,她带着冬青半夏便悄悄要去宜良殿。
带她们来的宫娥姐姐一脸惊慌,便匆匆交代几个秋凉殿的宫人几句就回福宁宫报信去了。
七娘顾不得仍旧在树上直嚷嚷鲁朗自己便跟着官家去了宜良殿。
正午的阳光落在宜良殿的大斑驳红漆大门上,门被陛下身边的小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众人拥着陛下进入了宜良殿。
原先要赶七娘和阿鲁回福宁宫的陛下此时大抵顾不上了。
宜良殿的宫人不多,原主子暴毙在秋阳之下,大凶之征兆,众宫人惊慌失措,人生无望,凄苦悲凉之境不由得呜呜咽咽哭起来,谁料竟然惊动了圣驾,一时都忘记了哭了。
“怎地了?”官家看见躺在门前口角流血的郭氏,郭氏身着素服,满头乌发,依旧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官家第一次见郭氏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三岁,豆蔻年华,乌黑的发鬓,身量高挑,端庄中带着孤傲之气;没有女张氏柔美,没有陈氏艳丽,也没有王氏妖娆,他一眼就感受到了她的那种傲气。
他并非真的非张氏做皇后不可,只是觉得张氏柔美或许大肚体贴。养母刘太后的定了郭氏才让他心生怒意,先对她有了嫌隙。
只是这几年,她离开了他去了瑶华宫,他渐渐的记起她的好来,少年夫妻,你侬我依的时光里她那样孤傲却也那样在意他,她出生大家,颇有见地,在家便是荣华无限,待他便是真心一颗。
张氏温柔小意自然是好的,可是出生卑微,总是借着恩宠讨要各种各样的珠宝,甚至要擢升家人的官职,他是不在意这些的,只是今日见到郭氏这般他才想起从前,她从来未开口向他要过甚,她要的不过是他这个人而已。
这是郭氏被废的第三个年头了,明道二年,他颁下了诏书,说:“皇后以无子愿入道观,特封其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别居长宁宫以养。”
于是中丞孔道辅、谏官御史范仲淹、段少连等十人伏阁言:“后无过,不可废。”
废后乃是大事,更不是官家一人之事,然他心中积怨已久,刘太后已久故去,又是养母,那种积怨难以发泄。
刘太后在的时候众人都以为郭氏是太后亲自挑选,必定是太后的人,陛下的怨气发到郭氏身上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他是气刘太后管束他太狠,他富有天下却不能为所欲为,他并非真的起郭氏,他只是要天下人看看,他才是一国之主,他才是杀伐决断的那个人。
凡是上书保皇后的人如孔道辅,范仲淹等俱被黜责,或被贬官,或被重罚,朝廷异议渐渐平息了。
景?元年,郭氏出居瑶华宫,而尚美人亦废于洞真宫入道,杨美人别宅安置。又赐后号金庭教主、冲静元师。
执政日久,越知道身居高位两肩萧索的不易,便是自己已经富有天下却仍旧不能迎娶心爱之人,不能左右后位的归属,也知道这天下是他的,也不是他的。
刘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他心中愤愤,当自己身居其位的时候方知道这位子坐着也并非那样舒坦,才觉得杨娘娘说刘太后一心他有几分可信了。
刘太后不在了,杨太后娘娘却在,他自小跟杨太后娘娘在一起的时日更多,初冬那日去请安见杨娘娘立于殿内的看着殿外芦花飞雪,凝神怅然,他知道杨娘娘是想养母刘太后了,那日是养母刘太后的生辰。
后宋仁宗颇念郭皇后,遣使存问,赐以乐府,郭皇后和答之,辞甚怆惋。宋仁宗尝密令召入,郭皇后曰:“若再见召者,须百官立班受册方可。”
此时他已经立新后曹氏,岂能再百官立班受册?事过境迁,当日护着她的百官只怕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后十三郎进言,将郭氏从乐府接回宜良殿,虽不常来,但旧情还是有的。
此时声闻宜良殿有哭声,官家甚为着急。
七娘冲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冲到前面摸了摸躺在门口的妇人的鼻息,还好,还没有死。
“请大夫!请御医!”七娘喊道。
“已经去了!”
“怎地如此?你们如何伺候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撵了出去!”官家一看此景,远远的站着望着郭氏,五味杂陈,宫人依了七娘的话并不敢移动。
宫人们都跪在地下下使劲磕头,有个胆大的宫娥说道:“回禀陛下,这几日娘娘每次吃了御膳房送来的饭食便觉得不适,谁知道今日吃了御膳房送来的饭菜竟然一口气上不来,扶着说心口痛,痛着痛着便往外闯,闯到这里便晕过去了。”
七娘心中冒出疑问,难道是下毒?
是谁?
郭氏已经入了冷宫,陛下怜惜接回宫中,到底还不至于威胁到谁,那么是谁下的狠手?
正想着御医便来了,御医给郭氏把脉,脸色凝重。
“怎样?”陛下问道。
御医不言,犹豫半晌道:“陛下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入殿内,郭氏身边的宫人这时缓过神来又都抽泣起来,跪在郭氏脚边,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七娘再次走上前去摸摸郭氏的鼻息,尚有。这御医不救治病人,却跟陛下到离间嘀咕甚?
七娘预感到眼前的这事儿决议不是一件小事,宫人说郭氏身体不适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十三郎猛然从外面进来了,身后跟着小豆子,小豆子的手里捧着一碗汤药。
十三郎撇开人群蹲下摸了郭氏的鼻息,然后让宫娥扶着郭氏的,然后小心翼翼的灌下汤药。
七娘不知道是何人通知了十三郎,十三郎竟然还是带着汤药来了!
自带汤药,难道说十三郎早就知道郭氏会中毒不成?
灌下汤药的郭氏从昏迷中剧烈的摇动起来,整个人像是癫狂一样。
“快快扶起她,让她吐。”十三郎拍着郭氏的背,伸手拨开郭氏的眼皮,看了看。
郭氏还在昏迷中,可是她却不停的吐着,吐着吐着,方才直白的脸就渐渐的有了血色。
十三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