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静贵太妃年岁比杨太后小些,生的珠圆玉润,举手投足之间还带着些书卷气,虽红颜渐渐老去,一身素服,发髻之上只有一块温润的玉耀,一颦一笑皆是画卷,她冲着杨太后拜拜手道:“姐姐今日精神好,我们才敢来,若是日日来你岂不是烦腻了。”
杨太后在贵妃榻上歪着,身后两个宫人温柔的给太后捶背,她慢慢的坐直对着众贵太妃说道:“如今都这个年纪了,还讲究甚,都好生坐着一起说说话,这日子才过的有趣些。”
剩下的贵太妃也都笑着应和,她们是先皇嫔妃,如今能在这慈华殿有一席之地不是家世好便是官家生前得宠,两者都不好的都被遣去道观做了真人。
说起来便是在宫中也是秋日黄花,寂寥度残生,只是却比道观好,送去道观的嫔妃后半生如何凄惨可想而知,不过是苦熬的无心之人罢了。
在宫里一应吃穿用度还是好的,如今慈华殿的杨太后更是好性子,都是太后太妃,前半生争的帝王额恩宠,后半生都就相依为命的伴儿。如今慈华殿里都是无子嗣的,只有杨太后和大娘娘刘太后一起抚育了当今陛下,年岁越久慈华殿的她们就越发亲近起来。
贵太妃杜氏看着案几上那黄花梨雕凤的长条包金盒道:“今日也不是大娘娘的生辰,姐姐如何又将这盒子取出来的。”
杨太后身后一个年长的姑姑名叫慧远的忙说道:“贵太妃不知道,我们娘娘那日不看?今年越发奇了,便是安寝也要抱在怀里。我们也是劝不得。”
“也不知道大娘娘在盒子装的甚宝贝竟然叫姐姐这样爱惜,也叫我们看看?”一直不说话的曹贵太妃忙跟着应和道。
也不怪众人好奇,刘娘娘去世前留下的这个黄花梨雕凤长条包金盒给杨太后,杨太后常常拿出了擦拭,若是要看总是秉退左右,自己一个人看,一看便能独坐几个时辰,天长日久宫里便有了流言蜚语,说这黄花梨雕凤长条包金盒里装着的是先皇的遗旨,越是不知道这流言蜚语便越是传的快。
杨娘娘看了看那长条盒笑而不语,昭静贵太妃沈氏忙说道:“就你越老越发上脸了,这是大娘娘留个姐姐的,也是你想看就看的?”
曹贵太妃见杨太后笑而不语便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得了沈氏的圆场忙岔过话题说道:“我不看我不看,我今个可是来听姐姐说说襄王府的事儿。”
先帝既不是太宗的长子,也非皇后所生,原本是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当先帝的哥赵元佐因赵廷美之死发疯、二哥赵元僖暴死之后,他有幸成为太子。先帝少年时候先封韩王后封襄王,刘娘娘是在先帝封太子以前入的襄王府为妾,她入襄王府的时候只有十二岁。
杨太后陷入回忆之中,她十二岁的时候被送襄王府为妾,论家势力自然比不了章穆皇后郭氏,她见章穆皇后郭氏的时候她还是秦国夫人,是太宗皇帝赐婚明媒正娶的王妃,而她是王府唯一的妾室。
她入王府的时候年纪小,秦国夫人跟当时的襄王商议让她晚两年再伺候,先帝应允。
只是那时襄王不常在府中待着,她见襄王的时日更是不多,每日只在书房里消磨。
她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先帝的情形了,却记得第一次见大娘娘的是在王宫指挥使张耆家里,她虽然不圆房,但跟在襄王书房伺候,有一次襄王临时起意将她扮作侍从一起去了张耆家里,她在林轩阁的书架前见到了凝神读书的大娘娘。
大娘娘虽然是蜀中女子却身量高挑,一身红衣,发鬓高梳,手握书卷,回眸一笑惊为天人。
那一年大娘娘二十四岁,她十二岁。
她立在门外竟然忘记了进去,仿若岁月都在大娘娘面前羞煞了,何况她?
正说着回忆着,时光倒退到她们认识的那一年,她的心又在重温遇见那日的清甜和震撼,不巧宫人便来报,说官家从宜良殿过来了,众人忙起身要去相迎,只见官家已经到了慈华殿的门前。
官家先给杨太后见了礼,众贵太妃又给官家见礼,礼毕方才坐下,只是原本说说笑笑的众人都禁了声。
“母后和太妃们方才说甚如此热闹?”官家并不急于说郭氏的事情,御医也说她至少还能熬过着半日,杨太后身子骨弱,经不起这消息,他已经吩咐宫人们噤声了。
“说些旧事,陛下这时过来怕是有事,先说事儿。”杨太后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陛下是有事要说,只是他气色尚好,猜不出甚事儿。
“向母后借慧远姑姑去陪阿薇说说话儿,她只说想大娘娘了。”官家不敢言实,扯了谎。
“是,慧远你去吧!”杨太后一听身子猛地直起来对着身边的慧远姑姑说道,眼中颇有忧虑之色。
见慧远去了,杨太后望着她的背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阿薇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说道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郭氏落得今日下场自然是她自己孤傲,若不是那一巴掌,官家也寻不得借口,可是郭氏过不至于废。
陈年旧事,说多了未免伤了陛下的面子,当日她已经尽力而为了。
官家满腹心事并未听清楚,却瞥见一旁的黄花梨雕凤的长条包金盒,想起了宫中的流言蜚语,眼睛便有些移不开了。
杨氏抚养官家长大,岂会看不透他的心思,见他一直盯着那盒子便微微有些动容说道:“关于这盒**中倒是有些话儿,今日曹妹妹也提了,不妨众人一看。我原打算这一生一世只自己好生藏着、看着、带着的。”说完从袖子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小钥匙递给身边的宫人。
盒子被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宫人低着头颤巍巍的将盒子里用双面绣裹着的一卷画取出来,慢慢的展开,双手高高的举起来。
众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这卷画上,画上是个二十来岁的娘子,高鬓金步摇,红衣似火,回眸一笑百媚生,如盛世中最璀璨的烟火,美的浓烈,艳的夺目。
官家一惊立身言道:“大娘娘!”
众人更是一惊,素来知道杨太后和大娘娘交好,原以为都是宫中生存的利益依附而已,今日一看方才觉得是姐妹情深,果然亲生也未必能如此,譬如赵飞燕赵合德亲生姐妹却在宫中不睦。
千猜万猜,也料不到这杨太后爱如珍宝的盒子里装着的竟然是大娘娘的画像。
“收了吧!”杨太后吩咐道,然后眉眼低垂很是乏力的样子对众人说道:“今日我且乏困了。”
众贵太妃便知道杨太后是有话单独要与官家说的了,连忙起身告辞。
众人去了,一连宫人也被秉退了,官家上前去扶住杨太后道:“母后这是何苦,大娘娘也去了几年了,您该保重才是。”
“陛下且听我一言,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本无甚遗憾的,比姐姐多活了这些年,也累了。大娘娘在世时嘱托我照料阿薇,如今阿薇身居宜良殿,孤僻萧索,望陛下念着旧情偶或照料一下。你今日遣慧无去宜良殿可是宜良殿出了甚事儿?”杨娘娘身子有些软,不由得摊在官家的怀里。
官家眼角湿润,轻轻抚着杨太后的背道:“小娘娘这是何意,怎叫儿心安?阿薇很好,不但慧远去陪她,连十三郎也去陪她的。”
他记得他小的时候若是犯了错或者书不曾读好,大娘娘责罚的时候他便这样躲在小娘娘的怀里,小娘娘的怀里有着玫瑰露的清香,他从小娘娘的怀里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大娘娘,听她的训斥,便觉得日子没有那样难熬,大娘娘的话也不那样可怕。
日月穿梭,大娘娘不在了,小娘娘的两鬓也已经斑白了,她如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不曾有了,只能偎依在他的怀里,轻的像是一尾瘦竹,他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郭氏的噩耗不能说,小娘娘是不能承受打击了,小娘娘若是去了,他再伤心将要去哪了?
“我时日无多了,只在这里求陛下给阿薇留一线生机。
大娘娘生前之难普天之下非陛下不能体会,陛下登基时咱们孤儿寡母,若非阿薇嫁玉你为后,岂能等到陛下顺利亲政?张氏也好,到底助力少些。
大娘娘与我都非陛下生母,但大娘娘待陛下之情苍天可鉴。陛下若因此迁怒阿薇,何至于此?
你母后李氏若在天有灵,可知道她当日一片心血如今竟被陛下误解至此!”杨娘娘平日话极少,性温和贤淑,鲜有如此这般的,大抵众人猜疑那黄花梨木盒之故,令她偶发感慨。
“我——”官家似有苦难言,顿了顿接着说道:“众人都说是大娘娘将我从我母后那里夺了去,我岂能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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