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时代,两个生命的失踪可不算什么。
在警卫造物和监控的特意忽视下,周遭平民只觉得覆压天际的永夜被短暂照亮了一瞬,回过头来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良骨伶却不行,她心里空落落;不止是忽然失去了两个当事人,还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脆弱。
法律无从管辖帝王, 也无从管辖暴徒。
哪怕自己舌灿莲花,也不可能将夕殉道还有离婀王治罪。
海星裁判长之前那几条暗示,一直在劝越都飙和氦芷放下所有的恩怨,分明就是在拉偏架,宣告他将接受夕殉道夫妇即将做出的一切行为。
裁判长可以解释法律,事后甚至能找出一堆逻辑上无懈可击, 无比义正言辞的法律法条,来证明夫妻二人的行为合理合法。
谁说法律无情的?当暴徒的能力和所能带来的利益超出其奈何的极限后, 它仍然会投来无比谄媚的神情。
良骨伶抿嘴。
自己穷所掌握甚至引以为荣的,就只是这样不上不下,只能欺负老实人的可笑武器。
她站起,有些摇晃;脑海空白,不知道现在该去思考些什么。
是接下来去金库寻宝的事宜?还是自己身为律师的意义?又或者越都彪以及氦芷的事?
哈。
那怪家里的祖母总说,对当事人千万不要投以金钱之外的任何感情,否则有什么闪失,痛苦的还是自己。
银河系中,骨人只有寥寥数万。
他们是个诞生于某个星际弃尸厂的族群,无数种族的尸骸在那里经年淤积,各种形式的遗传信息以及它们之上携带的各类细菌和病毒,跨越了以往无从想象的距离汇聚在一起。
再加某些尸骸中,中枢神经还残留这一点微妙的活性,从而形成的一种似是而非的微妙灵能场。
骨人的祖先在其中应运而生,起初, 他们更类似于一种新型的病菌,聚在一起能表现出一定的智力, 分散开来也能单独存活, 没什么问题。
无边的尸骸成了他们进化方向最好的蓝图。
最为成功的一批选择聚在一起, 附着在各类骨骼上塑造身形,吞噬尸骸的肌肉和大脑,获取那些残碎的知识。
他们学会了以水分和灵能,还有各类遗传物质塑造肉身。
他们用皑皑白骨作为双手,和尸骸残破的知识找到了离开弃尸场的方法。
他们本就没有自己的文化,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尸骸中缓缓习得,相当的不伦不类,包括性别意识,只是选择自己喜欢的而已。
还有家庭观念,骨人本质依旧是附着在骨骼上的微生物,“祖母”是良骨伶的聚落最早的那位,所有家人都是靠她分裂而来。
所以。
良骨伶是骨人,身体内部空空荡荡,不该有会感到心痛的器官。
骨人来自废置尸体的工厂,自古便看惯了尸山血海,那具尸体没有些再也续写不上的遗憾,或者打动人心的故事?
他们天生适合律师这个行当, 本质是自成一派的微生物, 不该对其余任何生灵抱有同理心;也应该冷血, 毕竟骨人早就通过尸体残留的记忆碎片,见惯了诸多悲剧。
但为什么,良骨伶发觉,她失去两个只是出于公益性的委托人后,空落落的胸膛中,会如此空落落的难受?
不行不行。
她甩甩脑袋,这种状态对之后的工作绝无好处。
还记得吗?她要去和那两个沉默相对的暴徒合作,去开启银行金库,完成一家百年来最大的生意之一。
良骨伶白嫩嫩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丝微笑,握紧拳头,抬高胸膛,往夕殉道和离婀王那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
连牙齿都要咬碎。
她还是笑颜如花,却已经通过视界联系自己的家人:
“二哥,帮我弄个远程记忆封存,就针对我接下的公益案子,赶紧的,越快越好。”
“什么?不不,我没事。放心,也不用通知祖母,算我欠你个人情。”
“我说了没事。”
“赶紧,求你了,赶紧!我不想……不想耽误大家的事。”
刺身店那边开始忙活,程序被打包,远程传送;出现在良骨伶视界中,只要使用便可以将越都飙和氦芷定向遗忘。
自己还会是那个舌灿莲花,身体鲜美的律师。
她已经走到夕殉道面前,踏过一尘不染映着月色的地面;只是在想好开场词时,她突然看见视界之中,有两个文件还呆在最显眼的地方。
一个是各家可以提前进入的银行的联系方式和注意事项。
另一个就是原本打算发给越都飙,已经标好重点,让他好好复习的诉讼资料了。
资料还在。
却再也到不了它的接收人处了。
面对夕殉道和离婀王,白嫩嫩律师已经开始练习过许多次的开场白,已经可以靠本能完美说出,她有时间去思考更多的东西。
想了又想。
良骨伶还是默默将复习资料,往越都飙的邮箱发送而去。
“错误,检索不到接收人。”
“错误,检索不到接收人。”
“错误,检索不到接收人。”
律师眼皮一跳,忽然抬头,面对着夕殉道和离婀王,自然而然的接上了她一直在说的话:
“情况就是这样,银行金库开启的路线我已经发送至诸位客官的邮箱,在联盟星系各个行星都有分布。”
“每处金库能够开启的时间不一样,我已经按运筹学规划好了几种浏览路线,需要再向诸位客官确认一下,您们最感兴趣的还是纯血人类留下的原初造物么?”
夕殉道耸了下肩。
无关法律,能审判他的只有他自己。
夕殉道自知犯下弑亲的滔天大罪,和离婀王同样是无可饶恕的罪人,但只要呆在能互相包容的对方身边,他就是可以看上去十分自然。
“稍等,良骨小姐,”他耸耸肩:“这里说的算的不是我,是那边骑在人马小姐背上的左吴,有什么事和他对接就行,我只负责配合。”
“……这样。”
白嫩律师微笑着点了点头,牙齿上被自己咬出的裂痕越来越大。
在她眼中,夕殉道居然一派轻松?
杀了一直在寻找他的战友后,居然可以这么坦然?
良骨伶不理解。
不想理解。
礼貌而优雅的鞠躬后,在永夜中,良骨伶慢慢往左吴那边走去。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被人彻底遗忘是其中一次,律师不想忘记越都飙和氦芷,哪怕他们只是自己的公益服务的客户。
好像他们还活在自己空荡荡的胸膛中。
视界里家人捣鼓出来用作封存记忆的程序,被她删除,扔进了垃圾箱中。
……
银行金库。
对艾山山来说是绝对的风水宝地!她坐在左吴前面,与他共乘在姬稚的背上——人马娘出奇温顺,大概是觉得偷晴之后,对正牌夫人就该礼遇有加。
海妖没发现这一茬,只是雀跃的扭来扭去,脖颈后的触手都在舞动,手臂上的鳞片偶尔会扫过左吴的脸,刮的左吴生疼。
良骨伶看上去对工作似乎充满热情:
“既然诸位客官对纯血人类留下的原初财产最感兴趣,那我们的第一站就是联盟在这颗行星上最为古老的银行金库之一。”
左吴躲闪过艾山山手舞足蹈的臂膀:“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请身着晚礼服到场,携带九度透明的高脚杯一只……呀呀,开玩笑的,”律师轻笑,表面看上去比夕殉道还要轻松:
“诸位不必多虑,权当接下来要逛的是一家博物馆,只是今日只为诸位敞开,以及……里面的藏品也是任君挑选就是了。”
艾山山兴奋的左摇右晃停止了一瞬,她偏头:
“稍等!我们只是对原处藏品最感兴趣,没说对现金之类一点都不挂念;冒昧问下,金库里大概有多少钱?”
良骨伶歪头,像是在思考;若有仪器监测,会发觉她一直在通过视界和外面联络。
这好像是个敏感问题。
律师小心翼翼左右望望,向艾山山招招手,用白嫩手指在海妖手心,写下了一个数字,还严谨的写下单位作为结束,避免任何可能的误会。
艾山山看着手心,有些讶然:“才……这么一点?”
其实这个数字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但,海妖虽然不懂经济,却仍本能的觉得它对一个星系银行来说,有些太过寒酸。
“是因为这古老的银行经营不善,快要破产了?”海妖叉腰,很是狐疑。
良骨伶掩嘴笑了下:“怎么会?能量毕竟是硬通货,可不是随便就可以打印出来的纸币、或者修改数据弄出来的虚拟货币。”
“但,就如纯血人类的财产在利滚利的金融游戏下,已经膨胀到当今根本无法取出来的地步一样,银行在外流转的虚拟财产,可是比它所真正拥有的硬通货要多很多的。”
“金融游戏,片面的概括下,就是一种信任游戏而已;银行将一定数量的能量币存储在金库中作为信用的锚点,让大家相信其有可以随时支取能量的能力。”
左吴恍然:“难怪咱们的约定只是金库里的财产任由挑选,而没有约定可以随便在联盟取现,毕竟金库里的财产本就是有限的?”
“所以金融是个危险的游戏呀,抱歉算计了诸位客官,也请客官们别为难小伶,要临时更改协议之类,”良骨伶苦笑一下:
“以及,若客官们真的想取空金库中的现金,还望诸位保密。消息走漏,可能会发生挤兑,银行一旦没应付好,就又会发生经济危机啦!”
艾山山冷笑了下,撸起袖子,好像干劲十足:“怎么?你好像把银行说的像是弱势群体一样。”
良骨伶摊手:“呀呀,银行都把它最大的软肋全部露给你们了,说是弱势群体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银行是。
法律也是。
在强权、暴力与利益面前,确确实实如此弱势,律师眼睛晦暗了一瞬,马上又绽开笑颜。
姬稚抖抖耳朵,看了她一眼。
左吴抱着手,望向夕殉道夫妇,离姒与夕阳分别骑在他们各自的肩膀上:“夕殉道,你对良骨律师说的那份地图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这个问题,有因为血脉的厌恶难为一下夕殉道的意思。
良骨伶也在替科技猎人寻找纯血人类封存的财产,目标据她称,是一份谁也没见过的宝贵地图。
夕殉道在和离姒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闻声才思索片刻:“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地图’?这个词语有些古老了,现在咱们说的不一般是‘星图’么?”
地图一般是标画的是行星表面的,而一颗行星能隐藏的秘密同广袤的银河比起来,实在太过稀少。
真有什么东西,让能量充足的逃亡者号全力扫描上几个月,再让钝子加加班,任何异常现象都无所遁形。
与之相比。
去在银河系四千亿个恒星,以及环绕它们运行的复数行星上,去知晓哪颗有值得研究的异常现象,才是最为困难的事。
所以,地图?
光有地图,不知晓是在那个方位的哪个行星,不也是根本毫无作用?
跟在后面的列维娜耸肩,她对售卖自身肉食的骨人印象一直颇差:
“谁知道?良骨律师,你们刺身店该不会还卖脑花吧?不小心卖错了,连记忆也跟着进了某某的肚子?”
良骨伶回了回头:
“很遗憾,这位客官,小店没有这份菜品,不过您的建议也有许多客人提过,祖母在认真考虑,”
“以及,小伶不认为是自己记错了。我科技猎人的朋友反复强调是‘地图’,用任何翻译软件翻译都一样,绝没有使用其他的词汇。”
左吴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的科技猎人朋友今天有没有一起跟着来?”
自己一行干掉了一个科技猎人的首席,还抢了一艘他们的科研星舰,若是相遇,还真是尴尬得不行。
良骨伶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却将其收进心底:
“哪能呢?小伶承诺过,今天将是诸位客官的专场,我再想帮自己的朋友,也能分清远近亲疏……不对,是能分清什么是正事呢。”
远近亲疏四字是向夕殉道夫妇所说。
他俩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