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吴算手的问题上报之后,谢拾继续全身心投入读书与实习,生活平静而充实。
直到数日后,这平静被打破。
当时谢拾正在吏房中抄录文书,就听外间传来一阵喧嚣。探头一看,正看见一队快班的衙役冲进各房,枷了数名文吏出来,尤以户房人数最多,打头阵的正是吴算手。
吴算手还在奋力叫屈,挣扎间目光与谢拾撞到一起,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脸上立时五颜六色:“是你?是你干的好事?!”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衙役用力一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衙役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少废话,大人还等着呢!”
望着宛如串粽子般被枷走审问的一串胥吏,谢拾震撼之余,喃喃道:“还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很快,被抓走的吴算手等人就下了大狱,从他们身上审出来的罪名小到收受贿赂、讹诈百姓,大到侵吞田税、构陷良民……
倘若只是遵守一些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周知县还不至于狠施辣手。譬如民间百姓雇人代役,胥吏亦从中分润好处,此等朝廷屡禁不止之事,知县往往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深究。然而,吴算手等人明显捞过了线,竟然连泊阳县每年田税收取的粮食都敢动。
一伙人顿时通通下了大狱。
谢拾原以为一切至此了结。从始至终,他唯一做的是将事情上报给周知县,具体审讯与处理,他都不曾参与,只是听了一耳朵。
却不料周知县一番手段下来,下了大狱的一伙人为求减刑而狗咬狗,争先恐后互揭老底,竟意外撕扯出与谢拾有关的一桩旧事。
犹记得永昌二十九年,先帝万寿,东南出了祥瑞,先帝下旨命人一路护送至京师,沿途不少地方官员都选择了加征力役。
此次加征并不符合朝廷规定的徭役范围,也不曾按照百姓轮值服役的名单来,而是随机摊派,谢家便被摊派了一个名额。
从前一家人不曾怀疑过其中猫腻,只以为是走了一次背运,而今才知——哪有什么巧合,不过是小人在背后作祟罢了。
吴算手这伙人中,一个姓张的书手恰好与玉泉镇大户孙家是姻亲关系,安排力役名单的前一天,他还在孙家吃了一顿酒。
席间,他听了一耳朵的抱怨。
原来,自从王七娘杀夫案爆发,其中内情甚至被某些说书先生编成故事广为流传,孙大公子死则死矣,却给一家人蒙上污名,孙家的名声都因此而一落千丈。
接管家业的孙二公子精明圆滑,不曾受到太大影响。在书院读书的孙三公子却遭了殃。
不仅大哥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他本人也受到牵连,时不时在书院中接收到各种异样的眼神,尤其是平日里与他不对付的人,总会故意拿眼睛扫向他的下三路,大声猜测是否与他大哥一般不中用……
年轻气盛的孙三公子因此与人爆发冲突,失手之下伤了人,最终被逐出书院。
孙三公
子从此自暴自弃,日日酗酒买醉、沉迷秦楼楚馆,大好前途竟是毁于一旦。
孙家人从此深恨王七娘。
连带着无辜的郑大夫,以及曾经为郑大夫出面作证的谢松,都被一并记恨上了。
在他们看来,郑大夫与王七娘就是一伙的,否则,王七娘为何主动认罪伏法?而谢松这个小喽啰,纯属被台风扫了尾巴。
偏偏就在永昌二十九年这一年,永昌皇帝因着东南出了祥瑞而大赦天下,就连“以妻杀夫”这等十恶不赦之大罪,都被永昌皇帝大笔一挥减免一等,死刑成了流放。
本该在这一年秋后处斩的王七娘因此保住了性命。
孙家人愈发怀恨在心。
孙大公子丢了性命,孙三公子毁了前途,结果罪魁祸首反而福大命大、死里逃生?
——不行,绝不能让仇人好过!
孙老爷与孙二公子尚且顾虑整个孙家,性子彻底歪了的孙三公子却不管不顾,先是买通人在流放途中趁机对王七娘下手,之后又收买一帮地痞到永济堂“医闹”,重点针对郑大夫与谢松这对师徒……至于二桥村的谢家人,鉴于有徐夫子这么一位秀才公当靠山,他无论如何都不敢乱来。
直到祥瑞抵达泊阳,县衙加征力役,张书手在孙家吃酒时透露了这个消息,孙三公子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他不敢在明面上对谢家如何,背地里使个坏还不简单?无论如何,至少得把心里这口气出了!
于是,谢家接到了力役摊派。
谢林力排众议主动承担了力役。
……而谢拾痛失一颗门牙。
对于操办此事的张书手而言,这不过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早已被他抛之脑后。若非此次被同伙狗咬狗,他都记不起来。
可对谢拾而言,这却是一桩大事。深知这一点的衙役早在审讯出这桩小事的第一时间便来找谢拾通风报信,试图借此讨好这位未来的秀才公、县尊大人面前的红人。
旧日的记忆再度浮现,时隔多年,谢拾方才知晓,当年那个五岁孩子的担忧、难过、焦虑、恐惧,竟是来源于旁人酒后随口的一句话,胥吏手中随手挥下的一笔。
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怒意。
诚然谢林并不曾遭太大的罪、最终平平安安归家,可这并不能让谢拾心下释然。
普通农户并无任何抗风险能力,但凡谢林受了伤生了病,都是倾家荡产的悲剧。
更何况,无知无觉中命运便遭人摆布,一切不由自主,谢拾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此外……
区区商户子弟、区区不入流的胥吏,便能令平头百姓在懵懂无知中遭受灭顶之灾。比商户子弟和胥吏地位更高的那些人呢?他们一言之间,又会改写多少人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远望。
“凡间果然糟透了啊……”
[宿主,你没事吧?]
见谢拾突然发表如此“颓丧”的言论,意识深处的胖狸猫忧心忡
忡。
它还是第一次看到宿主那总是阳光灿烂的脸上露出如此严肃冷凝的神情,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张平日里亲和十足的脸真正沉下来时,竟然如出鞘的刀一般锋利。
系统有些担心自家宿主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到了,正想灌几口鸡汤,诸如“宿主马上就是秀才了,只要一步步往上走,终有一日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手中”,却见谢拾缓缓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说,“别担心。”
他只是再一次意识到,这个糟糕透了的凡间,果然需要“仙人转世”来改造!
或许,他正是因此而降生。
·
昔日旧事被牵扯出来,牵扯多宗罪名的孙三公子当日便被衙役从花娘的床上抓走,下狱待审,周知县甚至问过谢拾要不要旁观或探监,谢拾却在心动过后拒绝了。
何必在小人身上浪费时间?
使命感满满的谢拾只想将时间都用在值得的人与事身上,譬如在县衙认真做事,帮忙安顿流民。
随着涌入泊阳县的流民增多,县衙亦繁忙起来,谢拾仅仅登记造册都停不下来,更何况他还要对流民群体予以分类和甄别。
毕竟其中既有临时南下、家中有田亦有宅、兵灾过后便归家的“虚假流民”;亦有一贫如洗、在家乡已经活不下去的“真正流民”——前者若是随身携带财物,尚且可以用钱买粮,后者却得泊阳县县衙放粮救济。至于引导百姓开荒、以工换粮也提上了日程。
县衙班子宛如一架组装好的机器,高速运作起来,谢拾作为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惟有尽力将分配给自己的任务做到最好。
一切看似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谢拾却渐渐察觉到暗藏的危机。
无论是用钱买粮还是以工换粮,归根结底,人口多了便要耗费大量的粮食。
泊阳县储藏的粮食真的够吗?
短时间内或许没问题,然而,若是北地形势大坏,兵灾迟迟不消,后果就难料了。
就在谢拾心中开始替县衙府库暗暗担心的时候,前线终于传来一则好消息。
六月初,趁北虏主力兵围兴安,三镇总兵薛敬提兵北上,先破北虏左路军,又奔驰三百里,发动奇袭,大败北虏右路军,最后直驱兴安,与各方勤王军会合。
北虏见大势已去,俘虏大齐天子的妄想破灭,于是引兵北返,兴安之围乃解!
得知消息的谢拾终于安心。
与此同时,对那位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的“薛帅”,谢拾心中顿生好感。
哪个少年人心中没有这样一个“英雄梦”?遥想薛帅纵横沙场的英姿,谢拾一瞬间甚至生出“投笔从戎”的念头,还好“修行得道、改造人间”的目标将他拉了回来。
北虏退兵的消息传来,涌入泊阳的流民欣喜若狂,或是安心开荒、决定从此扎根,或是成群结队打算北返,谢拾立刻清闲下来。
他开始一心备考院试。
……
几乎令社稷垂危的这场风波,似乎已经有惊无险地度过,真正的余波却刚刚掀起。
千里之外的兴安府,风暴降临。
府衙内院,白发苍苍的大夫往来不断,行色匆匆。浓重的药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就连路过歇一脚的风,都被熏成了汤药的味道。
前不久成功逼退北虏的三镇总兵薛敬面上殊无喜色,反而笼罩着浓浓的愁云。
他身披甲胄,宛如一位忠诚的护卫,笔直地守在虚掩的房门前,随着一个又一个眉头深锁的大夫从门中走出,薛敬也好似受到他们的感染,一双剑眉紧紧锁了起来。
杂乱的念头冲击着他的脑海,令这位刀剑加身亦不改色的硬汉露出前所未有的茫然与不安。
……陛下真的要不好了吗?
……大齐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