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拾中解元的消息轰动全村。
短短几日,二桥村乡民大开眼界。
从前只听闻名号的大人物纷至沓来,几乎踏破了谢家的门槛。
从远近闻名的富户商贾、到田连阡陌的地主豪绅,就连本地知县亲自登门,一口一个“谢兄”,言语间俨然将谢拾放在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更不用说争先恐后上门送宅送田的人……昔日徐家村村民见识过的风光,总算轮到他们见识一回了。
这一见识,不禁令乡民们深感读书有大用,这不,谢家出了个文曲星,一家老小都跟着“改换门庭”了,传到下一代时,甚至大可自称书香门第!
不少乡民纷纷中了心思:有谢拾这个先例,万一自家崽子也能靠读书出人头地呢?虽说谢家小子打小就聪明,自家崽子远远不及,可他们也不指望自家崽子考个解元回来,有个秀才功名就满足了。
没过几日,村子里招猫逗狗的一帮顽童便不见影踪,被家里大人塞进了社学里,进去之前还被父母拧着耳朵告诫他们务必好好读书,否则的话少不了一顿竹笋炒肉。
他们是如此,往日在社学混日子的蒙童亦是如此,突然就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一时间,一帮孩子叫苦连天。
与此同时,隔壁的徐家村亦不曾受到冷落,因着徐守文中举,即便徐夫子夫妻俩都不在,徐氏一族这几日着实热闹。
当初其父徐衡中举时,徐氏一族便兴高彩烈欲建举人牌坊,到底叫徐衡给拦住了,当时他推拒的理由是中了进士再立牌坊不迟,然而等徐衡中了进士,却因天佑三年的变故误了返乡之期,至今不曾回来,进士牌坊亦不了了之。
而今徐守文中举,可把老族长高兴坏了,亲自指挥族中青壮们建起一座新的举人牌坊,顺道把徐衡的进士牌坊补上,两座牌坊安排在一处,让外来者一眼就能见到。
——有了几年前的“失误”,这回老族长学聪明了,不等徐守文回来,米已成炊。
族中青壮热火朝天干活时,老族长就在一旁监工,他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可惜这回文哥儿只是中了举人,若是如今就中了进士,咱们村就有两块进士牌坊了!父子双进士,传出去得是多大的荣耀?”
徐守文与谢拾走得近,徐家村与二桥村亦是紧挨着,隔壁稍有动静这边就知道了。
于是,徐家村前脚才动工建造举人牌坊,后脚这消息便传到了二桥村。二桥村乡民顿时沸腾:隔壁有的牌坊,咱们也要有!
莫说谢家只是外来户,从那几年年景不好时谢家人愿意将祖祖辈辈种田养鸡的秘诀都拿出来与大家伙分享,二桥村本地村民便彻彻底底接纳了这一家老小。
更何况如今谢家还出了文曲星,这得是多大的福气啊!不仅谢家老少沾光,全村都跟着沾光哩!
与附近几个村子相比,二桥村从祖上就没阔过。莫说举人秀才,大齐立国以来,百余年科举中,二桥村连童生都不曾出一个。
祖祖
辈辈都说这块地方没文运,是以乡民从来没指望孩子能念书上进,就算响应朝廷政策入社学,都不过混日子而已。
而今出了谢拾这个文曲星,不仅打破了“诅咒”,指不定还带来了文运呢——无怪乎乡民们突然对送孩子念书充满了热情。大家都指着沾一沾文曲星的文运。
既如此,吉星高照的文曲星怎能没有举人牌坊?建,必须得建!自掏腰包都得建!这哪里是举人牌坊?是文曲星的福泽!
全村人猛然爆发的热情让谢家上下受宠若惊,实在捱不过去,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不过倒不必乡民出钱,朝廷自有一笔牌坊银。
于是,等谢拾揣着湖广解元的荣耀与大包小包的伴手礼归乡,眼看牛车驶入熟悉的村口,却见霍然一道举人牌坊高高耸立。
他错愕当场,发出连环三问:我是谁?我在哪?我没走错路吧?
而这便是不久之后的后话了。
此时,无从得知后事的谢拾尚在府城盘桓,以文会友的他来省城一趟又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彼此相识不久却颇为投契。
譬如貌若好女、风仪俱佳的颜珏,其人出身书香门第,是家中幼子。值得一提的是,上一届湖广解元便是其长兄颜琭,即三年前与顾怀璋同科乡试,令顾怀璋自叹不如的人物——谢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据顾怀璋所言,便是谢拾也不敢保证稳赢一头,当时二人的学问水平当在伯仲之间。三年过去,对自身进步速度向来自信的谢拾可以笃定,此时必是他更胜一筹。
不过,这个答案已经没有验证的机会。颜琭早在成为湖广解元的次年便奔赴春闱,一鼓作气通过会试,最终名列二甲。
此外,谢拾还认识了同出郴林一县的“郴林四友”:于方远、龚行、楚浩然与王长川。
四人既是同乡,又是同窗,在当地名气颇盛。相较于泊阳县,郴林县可谓文华荟萃,自古以来出过许多才子、文豪,饶是如此,四人同登桂榜且皆名列前茅的消息传开,仍是令郴林县大大露了一回脸。
此番他们算是“不打不相识”。
从前于方远几人曾见过谢拾几篇文章,对其才华心底有数,自认确实在他们之上。可解元之位飞了,终究有几分不甘,毕竟都是年少成名的人物,谁能无几分傲气?
然而,等谢拾的考卷被公之于众,他们心底那点顽强的不甘立时便被砸得粉碎。非但他们如此,同案考生哪个不是如此?
——都知道解元郎才华横溢,但只有试卷的直观对比摆在眼前,才知彼此差距。
尤其是《易》经一房的考生,若说其他人还只是震撼于解元郎的才华,以《易》为本经的一众考生却仿佛遭受到降维打击:哪怕再苦读十年,他们便能追得上吗?
原本还有不少中举考生摩拳擦掌,欲奔赴来年春闱,瞬间被打击得失去信心:就他们这点水平,还是再读几年再谈会试罢!
不得不说,谢拾“祸害不浅”。须知若是以他为标杆,今科举人都不必考会试了。
像是于方远等人,就颇有自知之明。哪怕未能如愿摘得解元之位,他们自认在举人之中都是一流水准,通过会试理当不难,故而他们早早做好来年赴京赶考的准备。()
谢兄你呢?是否欲赴来年春闱?说完自己的打算,于方远不免问及谢拾。只看他跃跃欲试的眼神,颇有再较高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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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谢拾摇头道,“我年岁尚浅,不急于入朝,今后打算游学南北,增益所得。”他想起数年前曾有过的“梦想”,既然已有举人功名,该是圆梦的时候了。
于方远几人不由得连叹可惜。
颜珏却赞同道:“如此也好。年岁太小入朝难免吃亏,多等几年未尝不是好事。”
俗话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就说同样是授官任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哪里能得上官信任?又能办成什么差事?
只是这样一来就得再等四年,未免可惜……蓦然,颜珏想到什么,又道:“三年后便是圣天子五十大寿,朝廷历来有恩科惯例,兴许会试之期会提前一年。”
所谓恩科很好理解,往往与朝廷的重大喜事有关。若是这一年没有科举考试,那么恩科就是加科。若是恰好与乡试或会试撞在同一年,那么这一年的常科就是恩科。因着乡试与会试分别在前一年的秋天和后一年的春天,一旦被划为恩科,便会被集中到一年,或是前者推迟或是后者提前。
如此看来,颜珏的推测很有道理。谢拾暗道:看来得提前准备,免得措手不及。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游学时间便只有两年!
来年二月便是春闱,看似还有足足四个多月时间,路上赶考便要花费大半。颜珏等人即准备入京赶考,自然不好继续耽搁,九月中旬,践别过后,他们便匆匆离开。
而谢拾一行人亦踏上返乡之路。
今年年初,姚九成已与未婚妻肖小姐成亲。以他二十二岁的“高龄”,比他只小三岁半的肖小姐愿意拖到现在已是难得。而正值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他便不得不离乡赴考乡试,此时的他可谓归心似箭。
张宥与李道之虽未成亲,但家中已经相看好人家,只等着他们乡试过后便成亲。无论此番能不能中举,其婚事都不能再拖。而即将成亲的欢喜亦冲淡了落榜的沮丧。
回乡路上,谢拾便接连收到了两人的请帖,看着二人脸上憧憬的笑容,尚未开窍的谢拾莫名感觉噎得慌。他不由将目光投向徐守文,单身联盟只剩下徐师兄了。
接收到小师弟投来的眼神,徐守文莫名领悟了他的意思,不由笑道:“其实我也是有婚约的人了,此前忘了同阿拾说。”
早在他顺利通过院试后,徐夫子便在寄来的书信中为他取好了字,顺便附带一桩婚约。
——徐守文,字定章。至于那位婚约对象,是素未谋面的国子监祭酒之女。
此番既然中举,徐守文亦要入京成婚顺便赶考——之所以说是顺便,只因他自觉希望不大。徐守文遗憾不已:“可惜在京城完婚,阿拾你既不赶考,参加不成婚宴了。”
他倒是想请谢拾一起去京城赴宴。不过在谢拾的游学计划中京城无疑是最后一环。否则,一来一回奔波数月未免浪费时间。
谢拾不禁陷入沉默。
他左看右看,发觉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被“已婚人士”包围,忍不住怀疑人生。
从梦境中自幼养成的三观让谢拾对这个时代的许多规则始终难以适应。譬如成婚年龄,他总觉得两个姐姐出嫁未免太早。
如今换做他自己也是如此,想到自己若是像徐师兄一般毫无防备迎来一纸婚约,回家就多了一位未婚妻,谢拾便头皮发麻。
——且不说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订亲,稍稍一想便颇有罪恶感。他还惦记着飞升大业呢!不能飞升,改造人间亦是道途漫漫!
好在谢家上下都对“来历非凡”的谢拾十分纵容,从不仗着长辈身份替他做决定。
自从谢拾考中解元,人人都知未来的进士功名已然板上钉钉,这些日子上门提亲者不知凡几,全县的媒婆都在谢家刷遍了脸。就连府城的大户人家都有人登门,开口陪嫁便是成片的良田、几条街的铺子。
而谢大有老两口与谢林夫妻俩却抵住了所有诱惑,口风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松动。
虽然教不少人在背地里骂他们妄想攀高枝,却也让归家的谢拾狠狠舒了一口气。
至少他能轻装上阵去游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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