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用这笔钱给你家相公治病,往后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未来还长着。”
荒草萋萋,斜阳欲下。道旁一支车队停驻,毛色青黑的骏马富有灵性的大眼睛咕噜噜转动着,好似在打量眼前的两脚兽。
在它身侧,一袭襕衫的少年正忙不迭扶起面前磕头不止的妇人和她的一双儿女,又温声安抚了几句,这才重新翻身上马。
行出去一段,谢拾明显舒了一口气。转而想到这一切的起因,不免咬牙骂道:“倭寇真是该死!祸害我大齐多少百姓!”
此时距他们离开福州府城不过三日,沿途所见村落俱是残破不堪,百姓更是凋零。侥幸逃出生天的百姓惟有重新收拾破败的家园,靠着提前藏好的粮食艰难度日。而惨遭横祸的人家却是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方才那妇人便是家中顶梁柱轰然倒塌,再难维持生计,只得跪在道旁鬻儿卖女。虽是残酷了些,至少一家人有机会活下去。
谢拾见那两个孩子年不过七、八岁,宛如两只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依偎在娘亲身旁瑟瑟发抖,眼中盛满对未知前景的恐惧,实在不忍,便下马掏出了他们亟需的“卖身钱”,却不曾将两个孩子带走。
拆散至亲,分离骨肉,人所不为!
“倭寇自然该千刀万剐,不过若非朝廷长期海禁,倭患怎会越演越烈?倭寇么,倭人只占三成,被逼成海盗的齐民倒有大半。”
轻松驭马与之并行的赵横照例发表了一通对朝廷政策的锐评,又道:“谢公子真是菩萨心肠,这一家人遇上你是他们的福气。可惜天下间悲惨之事数之不尽,谢公子若是都要管,只怕掏空家底也不够。”
最后这句话不免有几分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提点小年轻的意味。大概是这段时日谢拾的作为在他眼中过于天真了些。赵横不免担心这年轻人一不小心把家底都赔上了。
谢拾知晓他的好意,不至于不识抬举,只是:“区区些许银钱,舍就舍了。”
谢拾如今的境界还达不到视金钱如粪土,不过寻常百姓的救命钱对他来说并不多。
他出门游学携带的银钱早已用尽,好在掌握一手书画本领,到哪里都能自给自足。
这算是谢拾从何训导身上学到的经验。尽管他的书画水平远不及何训导,挣不了大钱,但谢拾的花销同样远不及何训导。
先说住宿,这一路走来,他大部分时候都投宿道观,且不说投宿费本就不高,往往与观主论道一番,他这个客人就成了友人——既是友人借住,还收什么费用呢?
少数时候住在客栈,谢拾所选择的也是自身能负担得起的平价客栈。况且一旦他在当地打响名气,住宿费又会大大削减。一如此番在福州,直接凭墨宝获得了免单。
其余开销自不用提。随着谢拾在士林声名鹊起,就算身无分文都有人愿意接济。这绝非虚言,如今他身上的银钱,除了自己赚的,大都是士林文人所赠程仪。依旧是福州府为例,他收到的程仪便有
近百两。
不得不说(),才华果然是硬通货。昔日何训导借此周游天下⒏[()]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而今谢拾亦是如此!
况且他对自己的能力心中有数,反而是赵横有所误会,好似将他当做什么大圣人。谢拾失笑道:“赵兄放心,我省得的。救人先顾己,我帮助旁人亦是量力而行。”
“……倘若是一支流民队伍向我求助,我帮不过来,也不敢只帮其中一家人,否则轻则破财,重则酿成祸事。”回想起昔年在泊阳帮着周知县安顿流民的经历,谢拾思路清晰,“只是如今向我求助的只有一家人,而我恰好力所能及,何不出手?”
风声飒飒,少年的声音溶在空中:“这两个孩子,和我家弟弟妹妹差不多大呢。”
赵横望向少年的目光渐渐复杂。他重复道:“遇上谢公子,是这家人的福气。”
二人又说几句,赵横神情骤然一肃。他一勒马缰,向后摆出一个手势:“警戒!”
原本说说笑笑的众人立刻绷紧神经。整支队伍停了下来,警惕的目光四下张望。
虽则不过数日,赵横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征服所有人,尤其是他高人一等的感知,往往大家还没发现什么他已先一步发现。
“——前面草丛里有人埋伏!”
赵横一开口便令众人大吃一惊。他说的不是有人,而是有人埋伏——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谢拾将之理解为特殊天赋,就像自己总能敏锐感知到旁人的恶意与善意,或许赵横也拥有某种对危险的感知——谢拾第一时间执起宝弓,目光如电。
眼看被识破,数道人影从丛林中蹿了出来,赵横二话不说,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跟在后面的众人定睛一看。
几个关键词瞬间触动他们的刻板印象:“罗圈腿、小矮子,有倭刀,是倭寇!”
话音未落,流星般的箭矢电射而出。
有人惊讶望去,少年的侧脸冷肃如霜。
一箭,一箭,又一箭。
起初还不太熟练,而后愈发娴熟。至少给赵横打配合是绰绰有余。而赵横表现出来的强横武力值着实令所有人大为叹服。
不仅如此,他的指挥本领亦是超群。众人本就人多势众,在他的指挥下一通合围,很快便将身上负伤的五名倭寇一网打尽。
一番审问过后,果然是倭寇溃兵,好不容易逃过了官兵围剿,流窜到附近山林之间,不仅个个带伤,而且又饿又疲。
他们本想埋伏过路旅人夺粮,见镖队车马众多,不欲招惹,打算等下一个好对付的目标。不想赵横一个照面就看穿了埋伏。
拿绳子将人串成一串,众人犯难了:“这些人该怎么处置?”就算把人押到最近的县城去讨赏,怎么押过去也是一桩麻烦。
“……直接杀了罢。”说话的是谢拾,他口吻冷静,“反正就算押到县城,依旧是要斩首的。倭寇凶顽,杀之乃为民除害。”
众人纷纷惊讶地看向他。
谢拾亦惊讶地回望众人:“……莫非
()诸位有更好的提议?如此倒也不是不行。”
“……”
不,他们惊讶的是谢拾这个文弱读书人今日竟如此“凶残”……菩萨心肠与霹雳手段,居然如此和谐地出现在一人身上。
众人对他的提议并无异议。
“就听谢公子的!押到县城又领不了几个赏钱,可别把咱们的马给累坏了……”
说话间,赵横已下马又上马,就将问题彻底解决。动作之速,比杀鸡还要迅捷。
谢拾对他的印象不免再度刷新。
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凶人”,当日倭寇袭城时,为何躲在客栈大堂中不出,从这几日的相处来看,对方绝非无胆之人。然而这前后变化,却仿佛是两张面孔……难道说,是因为客栈里有什么人或者货物要他守着?毕竟对方的本职工作是护卫。
这段插曲倒是给谢拾带来一个惊喜。
继续上路后,赵横对谢拾的射术交口称赞,又指出他还有长足的进步空间。不仅教他保养宝弓,还愿意指导他提升射术。
起初谢拾并不动心,但转眼就真香了。谢拾本以为自己在马上的射术功夫并不差,好歹他可是跟着正宗将官子弟学过的。然而与赵横比划一番才知一山更有一山高。若说昔日徐庭教他的射术属于基础版,那么赵横交给他的许多决窍就属于进阶版。
一如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获得一套特殊增幅秘法,谢拾的骑射水平顿时精进不少。
这个结果令谢拾大受震撼。
他对赵横简直“惊为天人”。
……读过书识过字,骑射功夫精湛,从围剿倭寇的小插曲来看,其武艺亦是不差,况且又懂战法。这样的人若是从军,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不曾中途夭折,定然能有一番作为,偏偏其人却甘为跑商走镖的护卫之流,一身本领无从施展,难免令人替他惋惜。
不过转念一想,人各有志,沙场立功、封侯拜相并非人人所愿,温饱有余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平凡的幸福?若非心存长远目标,谢拾亦憧憬“采菊东篱下”的日子。
互相钦佩的二人关系日渐亲近,谢拾亦从赵横囗中知晓对方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难怪好似对哪里都没有归属感,颇有几分“流浪到何处是何处”的意思。
而日常用饭、歇息时,赵横对石头的天生神力赞了又赞,甚至传授了几手把式。照他所说,此乃昔日平虏伯授予亲卫的。
本该枯燥的旅途都变得充实。
赵横难得体会到教学生的快乐。无论是谢拾还是石头,在他所授艺业上都颇有天赋。尤其是后者,习武进度一日千里,令谢拾都忍不住直呼耽误了这小家伙。要不是考虑到兵凶战危,石头在他看来还是个未成年少年,他几乎想建议后者去参军。
赵横教得开心,而有机会学习到特殊本领的谢拾与石头更是每日都乐得眉开眼笑——学到就是赚到,只恨旅途终有尽时,要是能把人拐回泊阳彻底掏空就好了!
遗憾的是,直到一路抵达应天府,谢拾这个想法都没能实现,教他好不可惜!
此时已近年关,谢拾在城中落脚。
南京应天府,古称金陵。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此地六朝古都,名胜古迹何其多也,既至金陵,岂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