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平身。”待谢拾抬起头来,就听见天子笑呵呵地开口,语气中透着长辈般的和蔼,“你可知道此番为何召你入宫?”
虽是问话,天子言语间的随和却将倾向表露无遗,倒像是特意与他拉近距离似的。以至于威严的面孔此时竟透出几分亲切。
谢拾心头莫名生出奇怪的错觉。
他眼角余光扫过四周,很快便发现大殿一角的案几,以及堆放在上头的几样杂物:蓬松的羊毛,一小块玻璃以及一瓶黑灰。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谢拾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从容答道:“原先不能确定,现下大概知道了。李中堂曾以互市之事问策于我,臣确有几分浅见,不料有幸上达天听。”
此前谢拾确实不能肯定。毕竟他只是个官场萌新,虽然自认见多识广,但内阁中的大佬哪一个不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与北虏的和议中如何做到利益最大化,想来他们比他更明白。就算他提了一些建议,谢拾不认为没有他的建议阁老们就想不到。
可能他唯一能做出的贡献便是拿出当下大齐不存在的技术,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搬运工。
现在看来,他好像妄自菲薄了。
“不愧为国之储相。”翰林向来有储相之称,以为未来的阁老备选,但能成阁老的终究是少数,天子的金口玉言可谓分量十足,俨然已断定谢拾不可限量的前途。
这还没完,天子尤嫌带给大家的震撼不够:“大齐人才济济,来日数十年无忧矣!”
此言一出,几位阁老打量谢拾的眼光又不一样了。
昔年二苏兄弟中试,宋仁宗不惜发出“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的感慨,今日天子之言,岂非异曲同工?
看来以后得重点关注这个年轻人了。如此想着,他们不免又羡慕起李岱的运气来。
收了个好学生,连带着他自己都在陛下面前大大的露了一回脸,事前谁能想到?
几人暗自嘀咕间,天子已经问起话来。
当初在李岱面前说过的话谢拾又说了一遍,这回是经过整理,更有信服力的说辞。
尽管此前李岱已经代为转述过一遍,但两个人的思维终究不可能一模一样,李岱的转述不可避免会掺入他个人理解的私货。从谢拾的角度出发,自然又有所不同。
最重要的是,涉及科学技术原理,李岱一概不懂,只能照本宣科或是一笔带过。而谢拾却是当场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
天子与几位阁老听得似懂非懂。
但他们都提取到了关键要素。
“碱液?”首辅何万年代替众人发问,“谢修撰的意思是,自然灰能制成所谓碱液,而炼制琉璃与羊毛净化皆与碱液有关?”
谢拾对这位首辅不免刮目相看。
时下许多读书人都看不上奇技淫巧,但何万年意识到此物于国有利,便能不耻下问。
他认真答道:“何首
揆所言无差。不过此类碱液实则杂质颇多,效用不高。若能提升工艺,制出纯碱,方为富国之基石。”
富国之基石?这个评价可不一般!那纯碱究竟有何等神效?莫非能点石成金不成?
众人尽皆动容,惊疑不定。
这年轻人该不会是在说大话罢!
李岱猜出几分众人的心思,他主动发问,也算是主动替谢拾解围:“何出此言?”
谢拾答得流畅:“学生曾与有道高人共探造化万物之学。纯碱乃诸般物质变化不可缺少之物,可谓无数工业之基本原料。其可以制皂、造纸、炼琉璃、冶铁……乃至食品、医药等诸多领域,都有其效用。”
他寥寥数语间,已勾勒出宏大蓝图。天子与几位阁老不约而同想起谢拾的那篇策论,其中曾提到“治本之策,在技术革新”,如今看来,即便策论被压下不提,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心中却早有规划。
谢拾所勾勒的未来对众人而言仿佛笼着一层迷雾。既有财富的诱惑,又隐藏着未知的危险,谁也不知一旦前往是好是坏。
这是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
殿内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只有谢拾越说越是激动的声音。
每一句话都仿佛“叫嚣”着技术革新。
天子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好像并不赞同,却也没有反对。
既然如此,谢拾便畅所欲言。
自从幼时在梦中见识过人人衣食无忧的仙境,他就很难忍受现实的贫瘠与落后。他心中无时无刻不燃烧着改造世界的火焰。
即便知晓以自己当下刚刚入朝的地位,不可能说服天子与群臣接受自己的想法,涌动于心间的火焰仍是驱使着他义无反顾。
如果不去尝试,就永远没有希望。即便这一次失败,还可以尝试下一次、下下次。
他还年轻,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
而这份由年轻人勾勒的新世界蓝图,无疑冲击到了老年人的神经。尤其是守旧派。
谢拾站在这里,从头到脚都透着危险的气息,他年轻蓬勃的朝气与一往无前的冲劲对不同的人而言,或是希望,或是威胁。
——又是一个何万年!
——不,何万年远不及他离经叛道!
资历深厚的守旧派魁首张澎张阁老只觉得老朽的心脏砰砰跳动,紧迫感袭遍全身。
——不能让他继续蛊惑天子了!
他不禁重重皱起眉,语重心长地开口:“年轻人,勿好高骛远,以至误入歧途。生财有大道,先贤之述备矣。旁门小道,固然一时得利,殊不知大道之途已远。”
听他这么说,谢拾就不乐意了。纵然是内阁阁老,也不能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他神色一肃,整个人顿时锐气十足:“何谓小道,何谓大道?还请张阁老教我。”
这还用问?每个读书人都能回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为大道。”
张澎如说过千百遍般脱口而出。
迎接他的是谢拾连珠炮般的发问:“既如此,敢问张阁老:身何以修?家何以齐?国何以治?天下何以平?大道何在?”
张澎:“???”
……不是,我要是做到这些,早就封圣了,何以还要在此受你一介楞头青刁难?
……这小子好生不讲武德!
见他一时无言,谢拾乘胜追击:“革新肥料可使粮食丰收,革新农具可使农人省力,革新兵甲可令武备完善,将士沙场少流血,闺中妇女少流泪,革新诸般工艺,能使大齐借技术之利敛尽诸国之财而养万民……此为小道,吾不知何为大道也。”
“……”
他说的实在太有道理,以至于天子都开始若有所思。而张澎心中警惕拉到最高。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啊!
与之一党的阁老王载赶紧来接力。
他对谢拾印象倒是颇好,当初谢拾的策论被打入二甲时,王载甚至一度颇为惋惜。
尽管欣赏其才华,奈何彼此立场不同,王载也无可奈何,他沉声提醒道:“谢修撰,你失礼了。张阁老历任四朝,德高望重,谢修撰焉能如此咄咄逼人?”
谢拾:“???”
……最先挑事的究竟是谁啊!
不对,站在其他人的立场,张澎身为阁老的确有资格教育他,倒是他不乖乖接受指导,反而顶撞阁老,的确是堪称不敬。
李岱突然插话道:“到底是少年人,年轻气盛,敢与当朝阁老坐而论道。想当年我与谢修撰一般大时,气盛尤甚其十倍。”
说着,他捏着胡须笑了起来。
谢拾冒失的举动一下子就被他解释成了年轻气盛,与阁老坐而论道——既然是论道,谈什么身份高低?且大道小道之说本就是张澎率先提起,若是不能在道理上说服后辈,反而以势压人,那才没有道理。
天子紧跟着点头,一幅乐见其成的模样:“谢修撰虽不及弱冠,学问却是极好的。朕当年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就好喽!”
什么本事?牙尖嘴利,堵得大儒无话可说的本事吗?明晃晃的拉偏架令张澎心中无比气闷,一时间对谢拾此人愈发警惕。
朝堂上有了一个何万年成天蛊惑天子还不够,再来一个加强版何万年,那还了得?
堂堂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儒家大宗师的好苗子,怎么就迷信起了歪门邪道来?
他怎么都得把这根歪苗掰正回来!
张澎当下提起儒家老生长谈的话题,无非就是“仁德”,仿佛只要天子带头守仁德,天下效仿,自然四海升平而无忧患。
至于依靠奇技淫巧富国,都是歪门邪道!商贾之流可以如此,一国之君岂可为之?
言罢,他顺便以《大学》之言总结道:“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故而孟子有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义与利从来不是非彼即此。”谢拾却拒绝偷换概念,“倘
若不仁不义之辈反而大富大贵,才是世道败坏而大道不存。我以技艺革新之利,使仁义君子可以发家,不至穷困潦倒,黎民百姓得以安身,仓廪实而知礼节,张阁老以为此非大道乎?()”
说着,谢拾摇头长叹一声,吐出印象深刻的八个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诚哉斯言!”
一旁的天子与四位阁老都呆住了。
言简意赅,精准打击!
万万没想到谢拾攻击力能这么强。以至于本来还想维护学生却发现自己毫无用武之地的次辅李岱这会儿甚至有闲心在脑中翻找:哪本典籍上提到过这八个字吗?他怎不知?
至于一直企图革新变法的首辅何万年,几乎大赞一声说得好。
……似这种只知守着祖宗规矩的朽物,可不就是空谈误国吗?拦着别人做事,也不见他做出什么!
“你、你!”张澎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般不知礼数的小辈,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指着谢拾的手都在抖,最终只能愤然甩袖,恨恨丢下一句:“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
这句话依旧出自《大学》,意指君王一旦专门致力聚敛财富,必然是受到小人影响。而这类人好利而无德,一心投君王所好,若其为官,长此以往必为祸国家。
作为从小熟读的第一本经典,谢拾只听了一句话,便回想起整段话的意思,只觉无语:什么辨不过就攻击人品的无能狂怒行为!好歹也是为政之人,竟如此幼稚!
他本就不是将四书五经奉为圣典的迂腐书生,当年读书时都敢拿着自己认为不对的地方向老师发问,当然不会受什么影响。
谢拾毫不客气地拿天子当盾牌反驳道:“张阁老以为陛下不能明辨是非乎?”
……他是小人的话,欣赏他的天子岂不就是昏君了?你张阁老不会是对天子有意见罢?
谢拾一句话堵住张澎的嘴。
张澎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正要向天子请罪,一直在旁边放任二人你来我往的天子,见堂堂阁老被一介年轻人气得失去风度,及时出言道:“罢了。今日只议互市之事,余者不论。”
天子一言落定,一切顿时翻篇。
谢拾也知道今天已经足够胆大妄为,堪称畅所欲言,想要实现目标不能急于一时。
他将心中翻涌的遗憾暂时压下,一正衣冠,以备天子问策。
说到与草原诸部互通有无之事,这个建议无论天子还是几位阁老都以为可行。
于是谢拾大胆提议:“与南燕王庭达成和议后,为表诚意,我大齐可遣使者随元穆一行,正好趁机一探草原诸部之虚实。”
——顺便暗中筛选合作对象。!
()嬴天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