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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得了东宫讲读的差事,于谢拾着实是一桩意外。意外之余,他对此并无推拒。仔细想想,这桩差事对他来说确是好事。
他那个使天下人人都能如仙境中一般得温饱、有书读的梦想,在这个天子一言号令天下的时代,本就不能缺少天子的支持。
当今天子既有锐意改革的魄力,也有压服一切的手段,本是极佳的人选。偏偏却有一点最大的不足,那就是他的寿数——自从李岱点明这一点,谢拾就意识到,想实现他的目标,不能仅仅寄望于当今天子。
别说天子已过五旬,谢拾攒够一定资本的时候,御座之上未必还是这位天子。纵然如今天子与何万年联手变法,今大齐焕然一新,一旦天子驾鹤西去,新帝登基之后,焉知变法能否延续,成果能否保留?
读史已久,见过太多人亡政息的故事,考虑到太子与天子的性情并不相似,据说是个温和文弱的性子,谢拾对此保持怀疑。
如此一想,革新之路,道阻且长。不仅要在当下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还要保证日后这个选择不被推翻……谢拾想来想去,至少要有三代人的坚持,才能实现这个目标。整整三代人走在同一条路上,到那个时候,新生的利益团体早已茁壮成长到一定的程度,足以挡下来自旧时代的反扑。
换而言之,下一任皇帝与下一下任皇帝的倾向很重要。明悟这一点的谢拾终于明白首府和次辅为何联合推举他任东宫讲读。
与此同时,文渊阁。
随着谢拾带上房门离开,李岱面上浮起几许期许的笑意,他发出一声轻轻的低喃。
“希望他能想明白罢……”
他微微捏须,想起此前在首府何万年的值房看到谢拾的奏书时,为之悬心的心情,依旧忍不住骂了一句:“好小子,真正初生牛犊不怕虎,白白连累老夫挂心……”
本该只是官场上利益交换的座师和门生,但谢拾一往无前的性子实在是像极了最初的自己,经过多年磨砺变得圆滑的李岱很难再拾回当初敢为天下先的心情,却不妨碍他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看到时为之欣慰。
而相处久了,愈发能体会到这个学生的赤忱之心。他不会像别的门生上门带重礼,也不曾学会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哪怕是装乖扮巧恭维起人来,也没有太多花言巧语,来回只有几句,却不妨碍李岱认为他贴心——或许真诚本就是最大的必杀技。
想来陛下也是因此对他多有看重。自古至今,才高之人并不难得,难得的是德才兼备。莽撞的缺陷换个角度看未尝不是直率,老迈多疑的天子难免对其宽容几分。
只不过……
现在还不是那个年轻人的时代。
回忆起天子若有若无的暗示,李岱知道首辅的安排背后未尝不是暗合陛下的心意。他将一柄绝世宝剑留给了自己的继承人。
……唯一可虑的是,执剑之人是否能与这柄宝剑心心相印,志同道合?
相较于半生命运坎坷曲折、存在感强烈到
极点的天子。太子的存在感却薄弱至极。
当上储君已近十年,太子依旧声名不显。
他只是默默上朝,默默听政,默默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从来没有主动请旨,办成什么漂亮的大事。他像是一个苍白的符号,贴在他身上的标签只有#温和#、#文弱#、#孝顺#,以及#耳根子软#……据说他极为听信晋阳公主的话,这也是这位不类父的太子殿下唯一与陛下相似之处。
而关于这位太子殿下,坊间传闻有称当今天子被囚十三载,其家眷虽不曾被圈禁,却与被圈禁没有差别。太原的绣衣卫时刻监察着他们的动向,府中一度穷困到晋王妃亲手缝衣,病重之时连药都吃不起。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晋王世子性格自然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这个毛病直到他飞上枝头变成太子依旧没有改正过来。
偏偏正是因为太子的唯唯诺诺小心谨慎,让有志夺嫡的皇子都揪不出他的错来。
搬入东宫近十年,太子哪怕耳根子软,看重亲戚,却也最多只是赏赐丰厚些,给些物质上的好处,就连太子妃的父母都不曾靠太子谋得一官半职……如此循规蹈矩、谨慎小心的太子反而让其他人无从下手。
踏入东宫时,谢拾脑海中关于太子的传闻闪过一大片,直到亲自见到太子,与之近距离接触,所有传闻才被新的印象取代。
眼前的太子年约而立,一身杏袍,头顶金冠,白皙的面庞微微圆润,气质温文尔雅。看上去不像是一国储君,也不像是才高八斗的士人,倒像是哪家的富家公子。
或许是自幼的经历塑造了他的性情与气质,他身上并无傲气,只有谦淡冲和。倘若不是伪装,谢拾倒是挺欣赏这样的人。
太子穆承给了谢拾极高的礼遇,他几乎是前脚踏入东宫,后脚这位太子殿下就迎了出来,在年龄比他小上近一轮的谢拾面前,太子却像是对待大儒高士一般尊敬。
“久仰谢修撰大名,今天终于有机会促膝长谈,本宫甚感荣幸。”高高兴兴地将谢拾迎入主殿,暂时不提拜师之事,先让人奉上最好的茶水,穆承一时间谈兴大发。
他当上太子时已过弱冠之年,早就错过最好的教育时光。哪怕在太原时他并未荒废,有姐姐特意前来的先生教导他的学业。但普通举人哪里比得上堂堂状元郎?
当然了,如今的太子太傅亦是当世大儒,但太子在对方面前难免拘谨,很难像今日一般体会到与同辈之人畅所欲言的感觉。
谢拾一开始还以为这位太子殿下是不是在故意折腾礼贤下士那一套。聊着聊着却发现,对方居然是真的在向他请教学问。他倒也来者不拒,耐心地为太子殿下解答。
……当然了,如果对方是装出来拉拢他的。愿意拉拢他,至少证明太子对他的看好。这样的开局在谢拾看来倒也不错。
这么一折腾,谢拾差点忘了自己这个讲读是来给太孙上课,而不是给太子上课的。他有理由怀疑太子是故意在蹭儿子的课。
直到后方的太子妃坐不住了,担心出现意外的她遣人来了一趟,太子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继续请教的想法,命人请嫡子穆霖前来“拜师”,毕竟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至于拉着儿子的讲读聊得险些忘了时辰,太子自认他也是为了外甥女的终身大事。
他曾听姐姐晋阳公主说过中意的未来女婿人选,正是这位才华横溢的谢修撰,聘请对方为东宫讲读,一来是为招揽贤才,二来便是想要借机给自家外甥女牵一牵线。
至少今日一一番交谈下来,太子在心中暗暗钦佩姐姐的眼光,更看好这桩婚事了。
谢拾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太子对自己的态度过分热情,打量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另类的欣赏,偏偏他不曾从其中察觉到恶意或者是算计,一时间只觉得一头雾水。
一道小小的身影就在此时入得殿来。
穿着袖珍文士服的男童在内侍的陪同中进得殿来,首先向上首的太子穆承拜倒:“见过父王!”
被太子唤起后,他便站定不动。
男童两只手贴着衣襟放在身侧,笔直笔直地站着,像是一棵种在殿中的小青松。
他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软乎乎的,此时紧紧绷着,神情十分严肃,有种小大人的感觉。一举一动中,都透露出经受过严格教导的痕迹。
至少自己小时候可没有这么乖巧……谢拾默默打量着这位未来的学生,与儿时的自己和同窗们对比,忍不住在心中想道。
……只能说不愧是皇室出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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