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医院住院部大楼,楼身隐藏在黑暗之中,从窗户中透出的灯光星星点点,不规则地分布其中。俯看地面,一大片红艳的花朵开放在医院平地上。从高处向下看,就像是铺了一层红色的地毯,火红火红的,就如同烈焰正在焚烧一般!哦不,说血红也许更合适。总之它像是很多东西,像地毯,像地狱中的烈火,但就是不像医院原来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说,医院的样子没有变,有住院部大楼,有门诊楼,有自行车车棚,但那火红的花朵是原本绝对不存在的!
举头望天,天空的颜色是黑中透红,也不知道是地上的红花映红了天,还是天上红色反射到了地面上。
“好看吗?”孙悟空问道。
我回答:“好看极了,什么时候种的呢?”
“嘿嘿嘿,它们一直都在那儿,一直都在,每个人迟早都会看见!”说着,孙悟空拉着我的手,缓缓地降落在地面上。
到地面上后,才发现这个时候医院的大道上竟然零零散散地走着一些小队伍,这些小队伍都以单列行进,每个小队伍领头的都十分扎眼,因为他们都戴着尖尖的帽子,身高都近两米,又高又瘦,而且身着长衫,长衫的颜色有黑有白,在这样的黑夜里,白色的那些领队尤其显眼。他们步履蹒跚地向医院大门口走去,速度十分缓慢,动作僵硬,看上去如同提线木偶。领头后面跟着六七个身高正常的“人”,他们都低着脑袋,看不清面孔,更看不清表情,只是知道跟着前面戴着尖帽子的领队走而已。
他们的脚踏在地面上血红的花朵上,没有丝毫声息,留下一条条行进的痕迹。这些队伍不约而同地向着医院大门口走,最后在大门口汇合。
我想,从小生活在城市中的八零后,第一次对黑白无常这种东西有印象,应该是从电视片《新白娘子传奇》开始的,
当时的我,对于戴着尖帽子的人,脑海里唯一浮现出的概念就是小精灵,这也是八零后的记忆之一,是一套系列连环画,有小精灵智斗总督,小精灵大闹海底城等等,漫画中的小精灵的形象就是戴着一副尖尖的帽子。当时我以为这些人都是小精灵。
我对孙悟空说:“快看,这么多小精灵!咱们快过去,一起玩!”说着,我就想朝他们那里跑,孙悟空一把拉住我,说道:“别别,咱们跟他们不是一路。“
我问:“为什么?“
孙悟空想了想后回答:“因为他们不听话,不是好孩子,他们是去受罪的,咱们呢,是去玩的。”
我问:“为什么呢?”
。。。。。。
小孩子有无数个为什么,而眼前的这位孙悟空显然没有在心里预备那么多的答案。
总之,我们就这样向着医院的大门走去,我想和那些队伍中的人打招呼,孙悟空不让,而那些死气沉沉的队伍,貌似也没有跟我交谈的意愿。
我们走到医院的大门口,我向门口外望去,发现门外的景物和平时全然不同。医院的大门原本是正对一间商铺的,但是现在看来,那商铺却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宽的大道,这条大道通向目力所及之处,竟然还能在没有海的地方看见一道地平线,大道的两侧生满了血红的花,这花和医院地面的红地毯是同一种,它们顺着那仿佛通向无边远处的大道生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和地,都是血红血红的。
这个时候,孙悟空的语气突然变了,刚才说话,和李扬老师的配音一样,细而不尖,带着一种磁性。而现在,嗓音变得尖细无比,还拖着一种奇怪的尾音。他就以这种口音对我说道:“上路吧。”
在我看到那条两侧开满红花的大路,通向未知的大路之后,小小的心灵中竟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有震撼,也有不舍,由于当时的年龄很小,平时生活活动的地方也就那一亩三分地,认识的人也就是邻居小孩而已,对死亡,对无限,对永恒这类有哲学意味的论题根本从来没有涉及过,而当时,摆在我面前的竟然能看见地平线的大路,震撼的同时又带给我些许恐惧。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怯生生地问所谓的孙悟空。
“不会再回来了。”说着,他就开始推我,一改刚才的柔和态度,我害怕了,开始哭闹起来。
他不容我哭闹,一把拉住我,粗暴地把我拽到空中。我受了很大的惊吓,大声喊叫,但他丝毫不予理会。
我们在天空飞行起来。我再回头看时,熟悉的景物早已不复存在,医院的大门消失了,只有一条大路通向远方。
向前看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向后看还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
孙悟空告诉我,人和各种动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这条路上旅行,向前永无止境,向后同样永无止境,只有一小部分时间是停留歇脚的,而现在的愚人竟然认为,那停留歇脚的短短几十年,就是人生的全部。当然,四岁的我根本听不明白,只是知道哭闹而已。
记得我后来在《走进科学》里看到一档栏目,说是有两个神秘人背着一个朴实的河北农民一夜之间飞遍了大半中国,而他在空中高速飞行竟然没有感受到一丝空气的吹动,我当时的感觉估计也和他差不多,我和孙悟空高速飞行,俯看着下面一片血红的原野和一条长长的道路,途中,竟然没有一丝风,连微风也没有。
开始,我只是零零散散地看到那道路上有一些类似在医院里看到的那种六七个人一列的小队伍,随着我们向前飞行,那一列一列的小队伍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缓慢地向前蠕动,我们继续向前飞,类似这种一大队一大队缓慢前行的东西每隔一段路程就有一队。
我想到了爸爸妈妈,外婆,奶奶,我还能再见到这些亲人吗?孙悟空刚才明确地说道: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也不知道飞了多久,总之好像是好长一段时间,我终于看到在漫山遍野的红花中,有一个黑点出现了。那个黑点越来越大,飞近后,发现它竟然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这座高山形状十分奇特,上宽下窄,远望就如同一个倒置的锥子,随时会倾倒一般。
在这漫山遍野的血花海洋之中,突起这么一座孤峰,显得异常突兀。
孙悟空带着我飞向这座高山。从近处看,它怪石嶙峋,通体青灰,山体上竟然也长满了地面开的那种红花,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年至垂暮的老太太穿着妖艳无比的华服那般怪异。
再细看去,竟然有石阶小路环绕这座怪山,而且小路上行走着一群一群黑压压的东西,同样由一些身形细高,带着尖帽子的黑白怪人领队,一条一条的队伍远看像是蜈蚣一样。刚才说过,这怪山乃是一个倒置的锥形结构,因此盘绕着山体的石阶小路实际上和地面呈现的是一个钝角,因此,那一队又一队的怪人所行走的路线其实完全是违背了万有引力规律的,不论是那些戴着尖帽子的高个子怪人,还是那些黑压压毫无声息的队伍,无一不是头朝下地在向山顶走!
怪哉!
再看那些黑压压的人流,在山腰处分为两股,一股直奔山顶而去,一股则流向山腰中段。
除了那道石阶,这座怪山还有两处有人造特征。一处在山腰,一处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和这座怪山雄伟的规模比起来,这两处人造痕迹显得不很起眼,如果不是那一大队人流分为两股直奔这两处去,根本没办法留意到:它们是两块从山体上突出的青石板,青石板的面积非常小,只能容得下一人站立,青石板周遭还围着一圈石头围栏,只见这大群的人流沿着石阶上山,目标有两个,一个是山顶的青石板,一个是山腰的青石板,下面还有更怪异的场面,虽然那青石板只能容得下一人站立,但是那些怪人的队伍,一旦走近青石板后,体型就会缩小,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飘到青石板上,那原本只容一人的面积,仿佛能接收无数人似的!
孙悟空带我飞到山腰那块青石板上,离那里越近,那里面黑压压的人就变得越大,站到板上后,我只是看到四周人山人海,而且有一种淅淅沥沥的哭泣声在耳边环绕。说是人山人海,其实看上去还是黑压压的一片,我这么形容可能还是不容易让人理解。什么叫黑压压的一片,直接说他们都穿着黑衣服不就好了吗?其实不是这样,和那些领头的不同,后面这些怪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穿黑衣,之所以说它们是黑压压的一片,意思是我根本无法知道它们身体的细节,就像人在做梦,虽说是梦到了老虎,但你能说清楚这老虎长着几颗牙?如果是现实的老虎可以去数一数,当然可操作性不强,这里只是打个比方,那些跟在尖帽领队后面的所谓“人”,就如同一群没办法对我敞开细节的梦中物,我知道它们在那,它们在走,但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清楚,说实话,这种感觉真的不好用语言形容。
抬眼望去,石壁上挂着一块写着三个汉字的牌子。
我问孙悟空,这里是花果山吗?他笑了笑,反问,你觉得呢?
虽然当时只有四岁,但我当然晓得那三个大字肯定不是花果山,因为我认识山字,那最后一个字铁定不是山字。
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好玩了。
我眼里在流泪,仿佛是受了周边那些哭声的影响。我怯生生地对孙悟空说:“我要回家。”
孙悟空对我说:“乖乖,在这里你可以看看家,回,你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