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寒水两眼“唰”地一亮,双手按在相思的两肩上,急道:“你还记得清楚吗,快画出来给我看!”
人胸腔内的构造,别说戚寒水不清楚,在这个死者为大的时代,谁也没敢剖开人的胸膛去看,自然没人清楚,如今听相思这一说,戚寒水简直欣喜若狂,奈何相思却只傻笑不说话。
戚寒水愈发的急了,只盼望相思那本《西医手术案集》能给他指出一条救命的明路来:“你倒是说话呀,傻乐什么!”
相思眯着眼,笑容可掬:“先生收了顾长亭吧,收了我就好好回忆回忆那幅图是咋画的。”
戚寒水险些气翻了过去,却也不再卖关子了:“收收收!我明儿就收了他!”
相思这才松了一口气,进屋去找了纸笔出来,坐在小凳上,在戚寒水探照灯一般的目光里下,画起了早年为了应付考试而熟记于心的人体内脏和人体循环来……
画完交给戚寒水,只见上面脉络清晰,线条流顺,体贴的相思还用箭头指出了血液流动的方向。戚寒水先是惊叹,再是惊叹,然后狐疑:这张图复杂非常,即便是他自己,只怕也不能轻易记得清清楚楚。
但看相思依然一副纯真无知的模样,戚寒水头痛地放弃了询问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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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帮自己的大外甥找了个好老师,十分开怀,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魏家,才下车就在门口看见了也刚刚回府的魏老太爷,相思忙小跑着上前甜甜请了安。
魏老太爷见自己这嫡孙大宝贝儿今儿的心晴似乎格外好,问:“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爹让我给戚先生送稠酒去来着。”
“戚先生如今只身一人,平日多拜望是应该的。”
相思应声,两人各回了院子。
晚间阖府家宴,在春晖院摆了酒席,因没有外人,倒也没分男席女席,只大人们坐一桌,魏相学、魏相玉和相思等五个后生坐了一桌,这相学、相玉虽见过几次,相思却并不相熟,于是谨小慎微地吃饭。
吃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春晖院里,焦急地看着秦氏,秦氏知是有事,于是寻了个空起身来了院子,那婆子对着秦氏耳语两句,秦氏的脸色便变了。
像是受了惊,秦氏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进了堂内便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了魏老太爷面前,声音中夹杂着隐痛:“儿媳无能,没照顾好辛妹妹,方才院里的妈妈过来传话,说是妹妹小产了。”
魏老太爷脸上和煦的笑容眨眼消失了,他不说话,只冷然看着秦氏,那样洞穿一切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但她却并不十分害怕,只因这事做得□□无缝,如今谁去查,也查不出她的毛病来,这便是有恃无恐了。
那辛姨娘魏老太爷自然不喜,但他却更不能容秦氏这般狠辣的手段。
众人都悄声放下酒杯,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点燃了这场对峙。就在这时,魏老太爷说话了:“上次我叮嘱你好好照顾的话,你是当做耳旁风么?”
秦氏低了低头:“儿媳自然记在心中,回院子后也悉心照顾,只是辛妹妹实在体弱……许是早年小产伤了身子,所以这胎才坐不住了……”
“当年小产的事是什么缘由,你当我不知道么?”魏老太爷一瞬不瞬盯着秦氏,冷冷道:“再怎么说,她怀的也是魏家的骨肉,你若是看不惯她,发卖掉也罢了,何必去害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秦氏没想到魏老太爷会发这样大的火气,当下也有些后悔自己做得急了,嘴上却是不肯认的:“儿媳从未害过辛妹妹的孩子,老太爷这样说,可是有什么证据?相公纳妾,儿媳心中虽然不喜,却尚有容人之量的!”
此时堂内十分安静,静得能听见院子里虫鸣之声。
“芒硝。”魏老太爷冷冷道。
芒硝是一味药,常用作泻热通便,清火消肿,积滞腹痛,是一味常用的药。
但是脾胃虚寒及孕妇禁用。
这是辛姨娘第一次小产时,秦氏用的手段,她心下大惊,看眼下这形势,魏老太爷竟不准备放过她一般,竟当着阖府老小的面来与她对峙。
“那次流产是你害的?”此时才听出些门道的魏正信愤然起身,怒指着秦氏骂道。
秦氏心中想着不应这么着急动手,眼下这形势却是骑虎难下了,只有抵死不认一条:“儿媳听不懂父亲说什么。”
那魏正信是极爱辛姨娘*模样的,又看秦氏平庸相貌,又想她歹毒心肠,无名冒出些邪火来,冲上前去,劈手便是两个耳光,怒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
秦氏只觉眼前一花,颊上火辣辣的疼,她一手抚上微微肿起的脸,眼中满是狠厉之色,咬牙道:“我若知你是这般宠妾灭妻的混账,我就是出家当姑子,也不肯嫁你!”
“现在说得硬气了,当初你们家穷得卖女儿,你有选择吗!”魏正信开始耍浑,魏家平日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今日魏正信却比泼皮流氓还混蛋几分。
“好了!”魏老太爷狠狠一拍桌子,指着魏正信气道:“你如今也长能耐了!要说错,也是你最初不该把人带回府里来!”
魏正信一垂手,不说话,却横了自己的发妻一眼,颇有回去再算账的意思。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冯氏却不嫌事大,冷冷道:“平日三嫂一口一个‘孝顺’挂在嘴边,却一双素手害了两个老太爷孙儿的性命,可真是够孝顺呐!”
魏正孝是个胆儿小的,桌子下的手拉了拉冯氏的袖子,让她少说几句,冯氏却没理会。秦氏今日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也不恼怒,只冷冷道:“生出来又怎么样,不过是庶出生的庶出,都不能继承家业,还不是白费力气。”
这话说得有些不敬了,对魏老太爷也颇有怨愤之意,魏老太爷却没有生气,他今儿有些累,挥挥手:“你们都走吧。”
魏正谊担心自己的老父,本想留下宽慰几句,魏老太爷却连他也赶走了。
满桌残羹冷炙,杯中残酒已凉,魏兴关了门,想要阻挡如水的凉夜,复又温了一壶桂花稠酒给魏老太爷斟满,叹息一声道:“老爷今儿是怎么了,三房太太做事狠辣也并非一天两天,若做得过分老爷也只不过敲打敲打,从未像这般不给脸面的。”
华发已生的老人摩挲着杯子,清清淡淡问:“魏兴啊,你说人这一生有什么意思呢?”
魏兴颦眉思索,少顷,问:“可是秦老爷不成了?”
魏老太爷喝了杯中酒,目光落在虚空之中:“老秦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如今老了老了成了老糊涂,天天迷恋吃什么仙丹,谁劝也不听,我今日去看,他那些子孙后代竟没一个顶事儿的,只怕他死后,秦家也算是完了。”
“秦家哪能那么容易完。”魏兴轻叹一声。
“我看到他拼命拼出的产业,如今后人却没有能扛起来的,想到自己也是这样,这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做生意的好手,且相互之间也不和睦,兄弟无情,老三更是搞得自己院子不得安宁,我若百年之后,三房四房定是要分家的,大房又是个没主意的,魏家只怕要完了。”
魏兴虽想出言安慰,却知魏老太爷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只得又给自家老爷添了一杯酒。
这日风和日丽,天气凉爽,启香堂里的众人终于渐渐忘却了“唐小痣”撞蛋事件,事主也夹起尾巴做起人,一切都是如此祥和。
戚寒水正在上课,时不时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抚摸一下顾长亭,再用麻木不仁的目光看一眼相思,这是他准备收徒后第一次上课,课后他就准备找顾长亭谈谈拜师的事宜。
“救命救命救命阿!”堂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戚寒水皱眉快步走出去,只见两个大汉抬着个竹撵疾步往这边来,竹撵上瘫着个进气儿少出气儿多的老人,多亏旁边还有个青年人扶着,不然只怕老者要掉下来。
那青年人看见戚寒水就在眼前,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大声喊道:“戚先生救命啊!救救我父亲的命啊!”
竹撵停下,戚寒水上前号脉,只觉触手冰凉,指下竟全无脉搏,这时听得那青年道:“家父早间痰便卡在喉咙里,咳不出咽不下,找了几个大夫也没有用,眼见着人就不行了,先是抬去府上找,府里的下人说您在书院,我们便急忙着赶来了。”
戚寒水放开老人的手腕,摇摇头:“不成了,已经没脉搏了。”
“啊!戚先生你可千万救救我父亲啊!”青年一把抓住戚寒水的袖子跪了下去,颤声说:“我父亲还有气息啊!”
这老人自然就是曾经在魏老太爷寿宴上吐白沫,后被戚寒水救了的秦太爷,青年是秦太爷的小儿子,名唤秦明霄的。
戚寒水是见惯生死的人,知这秦太爷服食丹药已久,内脏均被腐蚀了,且年岁已大,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的,于是只站在远处不再言语。
这时启香堂里的学生们也好奇地出来张望,一个眉眼细长的学生看清眼前景象一下子慌了,跑上前急急拽着秦明霄的手哭道:“九叔,爷爷这是怎么了?”
这学生名唤秦钰成,正是秦太爷的嫡亲孙子,早间出门时秦太爷情况尚好,谁想再见时竟是这样的光景。
启香堂的学生们都尚年幼,谁也不曾亲眼见过死人的,如今猛然见了谁能不害怕,各个定在原处不敢动弹。相思看看躲在自己背后捂着脸的唐玉川,狠狠地翻了个大白眼,不妨却装上了顾长亭的目光,只得讪讪。
顾长亭平日便比别人沉稳许多,此时也不见惧意,一手提了唐玉川,一手提了魏相兰先送进屋里,又挡在众学生面前让大家快回屋里去,便有许多学生十分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