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后,四人小组依旧来春晖院上晚自习,只是魏老太爷今天劳神动气没来看着,单单魏兴陪着。
相思拉着相庆去屋里找魏老太爷,进了里屋,见魏老太爷已经躺下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却见魏老太爷正闭眼睡着,于是拉过薄被想给他盖上。
“你们不去温书,到这来干什么。”魏老太爷忽然睁开眼睛。
相思忙与相庆束手而立,低着头道:“听说爷爷今天发火了,我们来看看爷爷消没消气。”
相庆也忙狗腿献殷勤:“爷爷快别生气了,相兰他小不懂事,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别气坏了身子是要紧。”
魏老太爷冷哼一声,坐起身来,因这几日的事着实费心费神,原本坚|挺的双下巴也松软了许多:“说吧,你们两个兔崽子到底要说什么。”
相思偷偷抬头打量魏老太爷的神色,哪知正撞在老太爷的目光上,忙又低下头去:“我们想了个法子劝兰弟,保准能让他改变心意回来上学的。”
“你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那小子如今能耐得很,已经看不上商人了,非要做个大侠客呢!”魏老太爷冷哼一声。
相思却从这话里听出些委屈的意味来,想了想,替相兰辩解道:“兰弟还小,心眼又直,情急时肯定话不对心的,爷爷别和他计较这些,只要让我们去劝,至多一个月,我们肯定让他知道大侠客不是那么好当的,也让他明白家中生意的不易。”
“就是,我们都知道家里的生意是爷爷付出许多辛苦的,是兰弟小,忒不懂事了。”相庆也附和。
见尚有两个孙子是懂自己的,魏老太爷心气儿稍顺,问:“那你们要怎么劝?”
“先把兰弟从祠堂放出来。”
*
当晚,跪了一天的相兰小同志一瘸一拐地回院子了,冯氏怕再把事情再闹大,便也没再教训。
夜深人静之时,相庆趴在相兰耳边说了一通私房话,那相兰小同志的双眼放光,乐得见牙不见眼。
次日一早,相兰早早起身,同相庆一起上学堂去了。一上马车,相兰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兴奋地抓住相思的手,问:“爷爷真的同意让我当大侠客了!”
相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小声道:“只是这事儿怕是四婶子不能同意,所以暂时先别告诉她,你只先暗中学些功夫,等有小成了再同她讲。”
旁边的顾长亭听相思这般胡诌,便也十分郑重其事地哄骗,道:“昨天魏老太爷确实是同意了,我们都知道这事儿。”
相兰一听顾长亭都这般说,便信以为真,兴奋地搓着小手,问:“那我怎么学功夫呢?”
相思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只见书上写着四个字——《葵花宝典》。
这正是她昨天晚上奋战一夜的结果,里面汇集了她能记得的所有武功精华,比如扎马步,扎马步,和劈叉扎马步。
“这本秘籍是那日我路过玄铁街,一个神秘的打铁匠给我的,说让我转交给有缘人,想来这有缘人就是你了。”满嘴跑火车的相思双手奉上《葵花宝典》。
相兰兴奋接过,小脸通红地翻开秘籍,相思没有阴损地在上面写“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类的话,只见第一页上画着个扎马步的动作,再往后翻,依旧是个扎马步的动作,只是双腿之见的距离大了一些,再往后翻,双腿间的距离更大了些,最后一页,只见双腿距离劈到了极致,屁股已经坐到了地上。
相庆有些惊讶地张着嘴,问:“这是什么功夫?”
已经被相思带跑偏的顾长亭幽幽道:“医道上,越是精妙的书,道理越是简单,想来武功也应该如此,这本秘籍上的功夫定是绝世的武功。”
“原来是这样!”被侠客梦冲昏头脑的相兰小同志握紧了小拳头。
“你看,前面好像还有一页。”相思奇道。
几人都向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秘籍扉页上写着两行字:一天练五个时辰不得间断,只可吃糠咽菜不沾荤腥。
相兰小同志几不可见地咽了口口水,却是咬牙:“我能做到的!”
于是这日,启香堂里多了一道风景——相兰扎马步。
上课时扎马步,吃饭时扎马步,别人午休睡觉时扎马步,下学的马车上依旧……扎马步,相兰的腿有些站不住了。
到了晚自习时,五个时辰终于到了,相兰坐在椅子上,始知屁股与椅子的接触是如此*蚀骨。
然而这并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吃糠咽菜不沾荤腥这一条,相兰同志从会吃饭开始便顿顿离不了肉,如今猛然间断了荤腥,实在残忍。尤其是午间,其他四人吃肉吃得那个香呐!
相兰的口水便流下来,他咽着口水:“我只吃一块肉可以吗?”
相思往旁边挪了挪,一手护住碗里的肉,大义凛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这又不是不给你饭吃,少吃些肉都受不了吗?”
相兰讨了个没趣儿,嘟囔道:“但我还是不知道练功为什么不能吃肉。”
“兰弟,你要知道,做大侠的是要摒弃凡人庸俗趣味的,不能贪图享受,要以天下为己任,要体恤弱者疾苦,有床不能睡,要睡地上,有肉不能吃,要吃野菜。”
“有床为什么不能睡?有肉又为什么不能吃?”
相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因为床要给卖身葬父的少女睡,肉要给被富户贪官欺压的乞丐吃。”
相兰目瞪口呆,半晌没有说话。
唐玉川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相思这话……有理,你看那些大侠客哪个不是风餐露宿的,我看好你啊,总有一天你也能和他们一样!”
尚有一星火苗在相兰心里不灭,他不甘心地问:“那大侠帮了别人忙,总归是会有人感激他的,总能挣到银子的吧。”
相思道:“但需要大侠帮忙的人都是穷人,大侠哪里好意思收银子呢?”
相兰苦恼地挠了挠头:“但是世上总归要有路见不平的大侠吧?”
相兰小同志的思想动摇了,他想当大侠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是现实生活受挫,想要逃避;第二是他在闲书里面看到的大侠都潇洒快意不窝囊;第三他想行侠仗义。
但如今知道大侠不但要吃许多苦,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官府通缉,前途堪忧,于是整个人都低沉下来,饭也不吃了,功也不练了。
拯救失学儿童的计划已经完成一半,成功让相兰意识到大侠客不是好当的,剩下的一半就是帮助相兰找到新的人生理想。
这日下学,马车走了平日不会路过的一条街道,到了一宽敞处停下,坐在车门处的相思拍了拍相兰小同志的肩膀,掏心掏肺的说:“家里的事你甚少关心,那日在祠堂又说做商人不好的话,你不知爷爷听了多伤心。”
说完,她掀开了车帘。云州府百姓富庶,但富庶之地亦有衣不蔽体的穷苦人家,车外是一个粥棚,粥棚上挂着一个招子,招子上写着几个字:魏家施粥。
棚子里有两口大锅,只放粥和咸萝卜小菜两样,但棚子前已经排了两条长龙,队伍里多是些七八岁的乞儿,也有些年老的乞丐,他们都十分自觉地端着碗排好队,想来也是这里的“常客”。
相兰面露惊讶之色,显然他从不知道魏家有这个粥棚,相思便解释道:“这粥棚,开了十年了,每月从药铺的进益中拿出一些放粥,接济接济这些食不果腹的人,虽然并不是大帮助,但也能让他们免于饥馁之苦,这些你怕是从不知道的吧?”
别说相兰不知道,就是相庆也不清楚,现下听相思说起,两人心中竟生出些身为魏家人的骄傲来,却听相思又道:“兰弟,你说商人蝇营狗苟不坦荡,但这些银钱全是正途挣来的,没有骗也没有抢,这是取之有道,平日府里不曾奢侈挥霍,却拿出一部分银子施粥做善事,这也是用之有度,这番作为也算是君子行径了,我觉得很坦荡、很光明。”
相兰从未听过相思这般正经的说过话,如今这话不但极正经,还极有道理,一时愣住了。
“你想当大侠客,不过是因这次月试的成绩不好,于是想逃开,但是见硬就躲做什么能成呢?当大侠客也要练功夫,吃许多苦头,遇上许多困难,到那时你还要躲不成?困难的出现是为了让你克服的,不会,学便是了,困难的事能赢了才是真厉害呢!”
“再者,我知道你比我们都高尚许多,想要锄强扶弱,但银钱用得好未必会弱于刀剑,刀剑是为了救人而杀人,咱家的生意是为了救人而挣钱,挣了钱再去救人,二者没有高下之分吧?”相思开始满嘴胡诌,努力为相兰小同志洗脑,连车内的相庆和唐玉川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只顾长亭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之前相兰心思稍有波动,如今却是心意彻底被颠覆了,只叹相思的洗脑功力深厚。他吸了吸鼻子,低头闷声道:“我不当大侠客了,我好好上学读书。”
这才对!口干舌燥的相思差点拍手,却硬是忍住,做出心怀安慰的神色来:“那日你说做商人不坦荡,爷爷心里苦,但是爷爷不说,今儿你回去可要好好陪个礼。”
相兰应了,马车这才又启程往魏家去了。到了魏家,相庆自然先陪相兰先去春晖院,剩下三人便先去章华院等着,一向聒噪话唠的唐玉川却一路没有说话,快到章华院时终于憋不住了:“相思,我原来虽然不觉得经商有什么不好,但也没有觉得做商贾怎么光荣,今儿听你一席话,觉得荡气回肠,以后我一定做个厉害的大商人。”
相思讪讪笑了笑,不知这话该怎么接,顾长亭却淡淡对她道:“你那一番言论并没太大的谬误,但有一处却是大大的不对。”
相思越发的心虚,唐玉川却问:“哪里不对?”
“商人用银钱做善事,是因为那些银钱于他们来说并不关系性命,但侠客杖剑锄奸,却是用性命证道,虽银钱与刀剑有时能做同样的好事,到底是高下不同的。”
唐玉川自然又被唬得一跳,这类的哲学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是要命的难懂。相思却知此言不差,捂着发红的老脸,求饶:“自然是这个道理,咱们知道就成,别告诉相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