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朝廷派的抚灾官员终于到了韶州府。这官员名叫冯常,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好大的派头,人来韶州府后,并不急着救命治灾,连运来的药物也存在库房中不肯发放,李知州去求见几次,冯尚书都称病不见,于是韶州府众人迎来了最大的难题。
城外病舍里,人入人出,各个脚步急促,相思端着一个大木盘,盘上放着六碗药,努力平稳身子往屋里走,才进屋就迎上正往外跑的唐玉川,他一侧身让出路来,胸口起伏了几下,急道:“忙死了忙死了!这么多病人怎么办!”
相思脑仁儿有些疼,横了他一眼:“快干活呗,你在这喊就不忙了?”
唐玉川抱怨了一句,却脚底抹油地又往煎药那屋奔去。他们三人昨晚才到,今天一早就被相思扯到病舍来,各个都挂了驱蚊防疫的药草袋子,起初唐玉川和相兰闻了那味道还有些嫌弃,但一听是能防瘴疟的,就都扯了三四个挂在腰上。
中午,这间病舍的药才算都分发了下去,相思有些怀念以前有胶囊和药片的时光,既不用煎药,也不用像中药材这般费心储存与运输,若是日后有空,她倒想试试能不能做些药片,肯定能省去许多麻烦。
她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就看见瘦了一圈的李知州愁眉苦脸地进了院里。他才从冯尚书处回来,依旧没见到尚书大人,心中的焦躁转为失落。作为韶州的父母官,他十余年兢兢业业,清清白白,倒也不图官做得再大些,只求这韶州府无灾无难,他落得些好官声也就罢了,谁知偏遇上这遭劫难。
“冯尚书还‘病着’呢?”相思看着丧气坐在旁边的李知州,试探问道。
李知州没说话,答案已经明了。这时温云卿和王中道也从屋里走出来,见李知州又是这一副神情,便知道今儿又碰了壁,温云卿垂眸思索片刻,唤了相思几人进屋里去。
相庆相兰不明所以,唐玉川却有些好奇,温云卿关了门,目光灼灼看向相思:“韶州府形势不好,只怕变数就在旦夕之间,你们几人要尽快离开韶州府。”
相思面色一变,吓得不轻。
“什么变数?药材不都送到了吗?”唐玉川纳罕。
相兰也问:“熬过这一个月就入秋了,只要坚持到那时,这瘟疫也就制住了,哪里有什么旦夕变数啊?”
相思对温云卿微微摇头,温云卿会意,神色平缓了许多,道:“冯尚书迟迟不肯见李知州,我想是有问责的意思,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也只不过帮些忙,不如继续回云州府筹药,免得在这里被牵累。”
相思在唐玉川等人面前不能挑明问,便只得应承了这事,只等晚间无人在旁时再详问。
四人走后,温云卿沉思半晌,伏在桌案上写了一封信,封好后叫来萧绥,道:“你现在立刻启程,去洮关把信交给左成将军,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
萧绥一愣,他本是御前侍卫,在年轻一辈里十分受倚重,本来前途光明,但温元芜去世后,皇上不放心这个多病多灾的侄儿,便把他派到温云卿身边,但温云卿也没遇过什么危险,把他这把杀人刀都捂得生出锈来。但如今韶州府的形势他也察觉不对,又兼此时温云卿提起镇守洮关的左成大将军,这事情就越发复杂了:“此时我不能离开,若韶州府形势有变,我尚能护你周全。”
温云卿却摇摇头:“你这封信若能顺利送到,我自然就能安全。”
萧绥第一要务就是保护温云卿的安全,对于温云卿的吩咐倒并非不敢违逆,依旧没接那封信:“这次忍冬阁来的人里,并没有会武功的,我走了,没人能保护你。”
温云卿叹了口气,把那封信搁在桌儿上,道:“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谁会谋害我呢?这封信却只有你能送到,它关系到韶州百姓的安危,更关系到朝廷,你虽在我身边待了五年,但到底是朝廷的人,如今有谋逆之人要趁机作乱,你该做什么还需要我教吗!”
萧绥一惊,没想到竟牵涉到朝廷根基,又见温云卿肃然,心知此事是真的,便也不再啰嗦,收了信一拱手:“那我就去一趟洮关,来往五日路程,五日后我定然回来保护阁主!”
“你这一路只怕也不会安稳,千万小心。”
“是。”萧绥沉声应了,转身便出门,眨眼消失在病舍门外。
*
傍晚,相思打发三人先回铺子,自己在病舍门外等温云卿。天黑之时,才见那素白的身影从门口出来,相思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张了张嘴,又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是瑞王要起兵了吗?”
温云卿并未立刻回答,一手握住相思的手腕,拉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离病舍,他才低声道:“抚灾官员本应从户部调拨,这次却派了吏部的官员,本就有些古怪。冯尚书来了韶州府却不救灾,一连几日避不见人,明显是在拖延时间。”
今日温云卿说让她离开韶州府后,她也仔细寻思了其中的关节,此时听温云卿如此说,便点头道:“现在想来的确是这样的,救灾是何等紧要之事,冯尚书即便能拖得几天,却不可能拖上一月半月的,他现在拖着,肯定是在等什么动作!”
“是,而且他所等的,必是翻天覆地的大动作。”温云卿掩唇轻咳了一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街道两侧的民居,神色微肃:“颍州府连下了一月的雨,如今受了洪灾,我只希望这变数不要在颍州府的洪灾上。”
颍州府受洪灾一事相思也知道,但如今韶州府也受瘟疫之苦,两州虽相邻,但中间尚隔着西岭河,听说朝廷也正在筹备赈灾粮,等赈灾粮一到,应没有大碍才是,如何能与韶州府扯上干系?
见相思面露不解之色,温云卿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如今韶州府遇上瘴疟,颍州府遇上洪灾,只怕瑞王要借这两个契机铤而走险,自古洪灾和民乱总是先后而至,若要借民乱之利,这两州必然要被谋算进去。”
如今形势的确不明朗,相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这韶州府肯定要乱了,便也决定听从温云卿日间的建议:“既然这样,那就尽快离开韶州府,不然真的乱起来,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们几个今夜就去城外渡口,免得夜长梦多。”
“你们”这两个字让相思一愣,随即想到温云卿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去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你不走吗?”
温云卿面向她,但车内光线昏暗,神色表情俱是模糊,只声音依旧温和:“我暂时还不能走,若忍冬阁的人都撤走了,不用故意煽动,韶州府自己就乱了。”
“可是若有叛军占了韶州府,你……你们怎么办!”相思急道。
温云卿沉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我自然有办法的,总不会在这里等死。”
听着这话,相思又急又气,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韶州府若是乱起来,你哪里能有办法呀!总不能拿着银针去和他们拼命吧!”
似乎没想到相思会急成这样,温云卿愣了一会儿,随即轻轻问:“你很关心我?”
相思此时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好在有夜色的掩护,尚不至于把自己那点缱绻的小心思曝露在温云卿面前,于是色厉内荏道:“我们云州府的药商行事,你也是知道的,自没有见死不救的。”
温云卿于是再不说话,一路安静。等马车到了魏家药铺,相思也不言语就要下车,谁知手腕却忽被温云卿抓住,他的手凉而稳,抓得很牢。
“你们今晚就离开。”这句话说得很坚定,又因过于坚定显得有些强势意味,温云卿也意识到这话的不妥之处,于是缓了声音:“好不好?”
相思一张脸,又红又白,狠狠“哼”了一声:“不好!”
温云卿摇摇头,不知是因为相思的不配合,还是因为自己的多余之举,放开相思,看着她大步进了铺子里。
相思虽嘴上说不好,却当夜就送了唐玉川三人去城外渡口。相思这样急,让唐玉川起了疑心,站在岸上不肯上船。
“韶州府到底怎么了?你既然要我们走,何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相庆也点头赞同:“如今沉香会自顾不暇,沈会长肯定没工夫管你是不是在韶州府,和我们一起回去,免得爷爷他们担心。”
相思有些头疼,但韶州府尚有一些事要处置,怎么也还要一日工夫,于是耐心劝道:“药铺里的事情总要好好交代一下,病舍里的药材还有一些没交接完,等明日我办妥了这两件事,晚上就坐船回云州府去。”
相兰皱眉:“那为什么非要我们今天离开,明儿一块走不正好?”
相思斜了相兰一眼:“你瞎起什么哄,都给我乖乖坐船回去!”
唐玉川皱着眉头,垂眼想了半晌,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要去找忍冬阁的病秧子?”
相思眼睛一瞪:“谁说的!”
唐玉川哼了一声:“你自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没想到大了还是一个味儿,一点长进都没有!”
相思好说歹说,总算把三位小爷哄走了,此时天上一轮明月如钩,江水之声越来越远,相思的心却越来越乱。
*
颍州府,豪雨成灾。
农田被洪水淹过,已长得老高的庄稼或被连根儿拔起,或匍匐在地。
房屋被卷走,只剩半面土墙插在地上,像是一片插在沙地上的贝壳。
雨还在下,像是瓢泼,像是天漏了似的。
“哗啦啦哗啦啦!”
黑压压一群人在城外土道上行走,光|裸的脚踩在泥泞的路上,脚掌便陷进泥里,拔出脚,方才所踩的地方就“咕嘟嘟”冒出几个水泡,快速被雨水填平。
人群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老的走得慢些,累了便也不顾地上的雨水,就地坐下休息。少的不知为什么要在雨里走这么久,有的就哭了起来,但往日十分疼爱她的娘亲,此时却木然看着,并不去哄。
陈二此时也十分狼狈,从队伍中间往前挤,推开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头儿,小跑着到了崔老爹旁边,眼睛转了转:“老爹,你说韶州府真的给咱们发粮食?”
崔老爹看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那还能有假,我亲眼看见告示上写的。”
陈二忙点了点头,生怕自己头点慢了,被崔老爹嫌弃:“那咱们还得走多远才能到韶州府啊?”
崔老爹摸了摸下巴:“再有一日吧。”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陈二被人推了一下,恶狠狠回头去看,原是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方才没站稳,撞在了他的身上。
陈二眉头一挑,一把揪住那妇人的脖领子,劈手就是两巴掌:“你这贱人敢往爷爷身上撞!”
那妇人本就力竭,被这两耳光打得扑倒在地上,陈二犹自不解恨,使劲儿踢了几脚,那妇人闷不吭声,只躬身护住自己的孩子。
崔老爹看了一眼,神色淡漠,没有说话。
陈二平日就不是个善人,如今冒雨赶路,肚中又饥馁,戾气越发的重了,抡起拳头还要打,却眼前一黑,鼻子一痛,猛地被掼在地上。
“谁他妈敢打老子!”陈二捂着鼻子厉声叫喊。
“女人你也打,再没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陈二抬眼看去,脸色一白,再没方才的蛮横样子,赔笑道:“石大哥我错了!我这是一时失了理智!可别再打我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石褚扶起那妇人,又询问了几句,见尚是皮外伤,这才转头对陈二冷道:“若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女人老人孩子,我肯定废了你!”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陈二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