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几匹马,一行人出了京门。那辆马车极黑极大,却极稳,车内寂静无声。
行到城外离亭时,车夫忽然勒住了缰绳,车内的人一窒:“怎么停下了?”
那车夫看了看离亭内的人,道:“好像是魏少爷和唐少爷来给咱们送行。”
车内安静许久,帘子缓缓掀开,披着月白鹤氅的男子平静看向离亭处,然后看见相思,她今日穿了一身束腰的滚边葫芦双福布的缎面袄袍,利落非常,眼睛雪亮,笑容亲切。她走到马车前面,问:“阁主要回金川郡去了?”
温云卿点点头,心想大抵是最后一面了,便仔细打量了相思一遍,面上却自然非常:“谢谢你来送我。”
谁知相思接下来说的话,却是晴天炸雷。
“正好我们也好去金川郡,不如同行?”
温云卿再次抬头看向离亭,才注意到亭外尚有两辆马车,然后看向相思的眼神便有些复杂:“你何必……”
相思此时依旧因前夜的事情窝着一肚子火气,未等他说完话,便打断道:“我们去金川郡是做自己的生意,和你没有半点干系,温阁主可别多想呀。”
素来以好脾气著称的温阁主,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看着相思那清丽无害的小脸儿,心中无名火起,张嘴欲言,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气得猛地放下了车帘。
目睹这一幕的车夫暗暗乍舌,他自然是向着自家阁主的,难免便不公允,觉得相思像个作恶多端的匪徒,谁知相思却对他灿然一笑,心情似是极为爽利。
于是,离亭之外,两行人汇做一处。路上相思曾问过戚寒水碧幽草的事,戚寒水亦有过怀疑,只是那盒子虽曾被下人误放入温云卿房内,拿出来时,却依旧是原先的六束,应是不曾少的才对。讨论来讨论去,到底是没有个确凿的证据。
京城到金川郡只三两日路程,入金川须经过一条山道,这山道两边都是险峻高山,此时山上树叶早落,鸟兽之声不闻,只能隐隐听见些潺潺流水声,也不知是隐匿在何处的暗泉。
天空有些阴沉,风亦有些冷,相思从行囊里找出了件云州府冬日穿的玄色狐裘,把自己从头到脚牢牢裹住。
“下雪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抬头往天上看,让相思想到了一个关于抬头看天的笑话,她也抬着头,一片雪落在她的脸上,然后两片雪,无数片雪鹅毛一般落了下来。
一瞬间,漫山遍野都带了雪色,耳边还能听见“沙沙沙沙”的声响。
唐玉川是第一次见到雪,是又惊讶又好奇,率先跳下马车,用手握了一个雪团儿,对相思眨眨眼睛,然后猛地把雪团扔向了相思,相思一晃神,正好被雪球砸在胸前,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下马车便去追唐玉川。
唐玉川从小便不是相思的敌手,这下撩完骚便撒腿跑了起来,奈何相思被他惹火了,穷追不舍,加上红药也跳下车来帮忙围堵,硬是把唐玉川堵在了角落里,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你看你,我不过就是和你玩玩,你怎么还真动火气啦!”
相思一步步紧逼上前,如同抓小鸡儿的老鹰,脸上带着狞笑:“我也是和你玩玩,你别跑呀。”
唐玉川步步后退,眼看着便要被相思和红药抓住,倒是能屈能伸,就要求饶,哪知相思猛地冲上来把他按在雪里,然后随手抓了一把雪塞进他的脖颈儿里。
“啊呀啊呀!救命啊!凉凉凉!”唐玉川嗷嗷怪叫着,却奈何被相思压制住,整个人在雪里扑腾着,像是一条掉进水里的老母鸡。
相思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一手握着红药刚团好的雪球,笑里藏刀:“好不好玩?”
“不好玩不好玩!我再也不玩了!”唐玉川一边喊着分散相思的注意力,一边猛地翻身把相思掀到一边,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就拼命往温云卿的马车那边跑。
相思起身就追,眼看就要追上时,唐玉川这个不要脸的竟一步跨上马车,然后钻了进去。
车帘掀开,有些狼狈的唐玉川正躲在温云卿身后,手里抓着他的衣袖,正略有些惊惧地看着车下的相思:“相思她就怕阁主你,你救救我啊!”
相思眯着眼睛,喊道:“你给我下来!”
唐玉川如今找到了靠山,腰板便硬了许多,对相思伸伸舌头:“有能耐你上来呀!”
相思气得直跺脚,温云卿就这样温和无害地看着相思,十分气人,更气人的是唐小爷却越发的蹬鼻子上脸,把手里的雪团塞到温云卿手里,教唆道:“你打她一下帮我报仇,她肯定不敢打你的!”
相思气得头上冒黑烟,正要威胁唐玉川,哪知一个雪球从车里飞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她脚边,抬头就看见温云卿那只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右手……
他虽然才扔了个雪球,却是一脸无辜,仿佛那雪球不是他扔的一般!
相思在心里大骂了一句“不要脸”,正搜肠刮肚准备好好说说道理,旁边看热闹的忍冬阁众人却哄笑起来,相思挑了挑眉,把手上的雪球忽然扔了出去,有些偏,砸在车壁上,溅了温云卿一脸雪。
似是没想到相思会真的扔雪球,温云卿一愣,唐玉川也是一愣,这一愣的工夫,红药已迈上车一把将唐玉川薅了下来。
江成成是温云卿的三弟子,平日极少见到自家师傅这副模样,便在旁边撺掇相思:“扔啊,他现在手里又没有雪球!”
旁边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纷纷撺掇相思。
“扔呀!”
“再不扔雪球就化了!”
相思往前走了一步,看见温云卿自己也团了个雪团儿,相思手举了起来,要扔不扔,正犹豫间,温云卿那颗鸡蛋般大小的可怜雪球便朝她扔了过来,这次比上次稍稍准一丁点,砸在了她的鞋上。
疼倒是一点也不疼,但相思的心情有些复杂,眉毛挑了挑,然后咬了咬牙,准备报仇雪恨,偏偏这个时候,眼前黑影一晃——车帘放下了。
相思有些懵,总不好现在掀开车帘扔个雪球就跑,愤然张大了眼睛:“不带这么玩的!”
*
走过这条山路,便看见一片极开阔之地,极开阔之地有烟火气。再近一些,便看见出入金川郡的关口,此时正是中午,来往商人、旅人络绎不绝。
一行人才到口隘,便见城内四个白衣人打马而来,然后停在温云卿马车前,四人翻身下马屈膝齐道:“拜见阁主!”
这几人年纪都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行事一看便知极有规矩。温云卿点了点头:“起来吧。”
这四人便编入队伍,一同入城,其中一个生得颇为俊朗的青年一把搂住江成成,道:“小师弟,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多想你和师傅!”
这俊朗青年名叫赵子川,是温云卿的二徒弟,这次韶州府之行,温云卿只带了江成成去,他便和大师兄方宁留守在金川郡里。
江成成一见自家师兄,眉开眼笑。赵子川注意到后面两辆马车,压低声音问:“后面那两辆里坐的谁呀?”
江成成看了一眼,解释道:“一个是云州府魏家的少爷,就是之前给师傅送过碧幽草的,另一个也是云州府的,才在京里受了朝廷封赏,这次好像是来金川郡贩药的。”
听到“封赏”二字,赵子川面色变了变,随即却笑了笑,状似无意道:“你们这些跟着师傅去韶州府的人这下可风光了,朝廷一封赏,以后行医有许多助益的。”
江成成素来心思单纯,听了这话,也只以为是二师兄在揶揄自己,慌忙摆摆手:“这些虚名有什么用,倒是这次跟着师傅和王堂主,学了很多。”
赵子川拍了拍江成成的肩膀,又看了看温云卿的马车,没再说话。
白雨街上,立着一座三层小楼,因才下过雪,万物皆白,只这楼身漆墨,显得萧瑟肃然。
门前匾额上写着三个年岁已久的墨字——忍冬阁。
相思本想着入城之后,找一个客栈落脚,戚寒水却坚持要她和唐玉川在忍冬阁暂住,相思倒也没坚拒,只与唐玉川在楼后宅院安置了下来。
才收拾停当,便有个身量高大的丫鬟来了院儿里,说是夫人想请魏少爷过去一趟。相思稍愣,便知道这“夫人”应该是指那位公主殿下,也就是温云卿的亲娘,于是叮嘱红药两句,便跟着那丫鬟走了。
后宅之后有一扇朱红大门,因是白天,大门未落锁,相思与那丫鬟进了门,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一处暖阁,丫鬟请相思进门,自己却往后退了两步,笑道:“魏少爷请进,夫人正在里面。”
相思心想,既然温云卿一早知道她的秘密,那温夫人应该也是知道的,却也不担心,进门往里走了几步,便看见一个妇人正背对着她在给一株茶树松土。
“相思拜见夫人。”
那妇人闻声回头,面带笑意上下打量了相思两眼,便上来牵相思的手:“今年金川郡下雪早了些,正好被你们赶上,这个冷劲儿可还受得了?”
相思一听便缩了缩脖子:“实在是有些冷呢,这么多年,云州府只下过一场雪,还是下过就化了,这金川郡真是冷多了。”
温夫人见相思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的事,早些年元芜就同我说起过,也是苦了你这孩子。”
相思摇摇头,展颜一笑,颇有些豆蔻少女的可爱劲儿,那温夫人一直喜欢女儿,奈何偏只生了温云卿这一个儿子,便难免对相思多些喜爱之情,道:“我听戚堂主说,你是来金川郡贩药的,只是今年落雪早,若是要收药须赶紧些,不然上了大冻,凡事便都不好做了。云卿有个徒弟叫赵子川的,对金川郡很熟,明日让他陪你出门,也算是照应。”
相思点点头,与温夫人闲聊一会儿,便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