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花秀云此次怀胎却颇为辛苦,先是妊娠反应极重,整日呕吐不止,最难过时,每每连喝下的清水都会反了出来。春晓只得变着花样给她做些清淡而有营养的饭菜,由于只能少量多次进食,又担心吃些剩的更加坏了胃口,春晓几乎日日守着锅台。
熬到两个多月,花秀云起身时不慎闪了一下,又闹起了先兆流产,所幸只是稍稍见红,并未闹起腹痛,春晓忙叮嘱她整日卧床,煮汤熬药,精心伺候,待到三月期满,总算母子平安。
花秀云怀有身孕,家中的花销较从前更大,然而此时已近年关,店里的客人越发稀少,春晓见苏子恒为生计发愁,想着此地临海,原本又有河流,便将编织竹器的手艺重新拾了起来,时常让苏子恒拿些自制的竹筐竹篓去卖。
腊月二十五这天,苏子恒打听到临近的村子尚有市集开放,便依旧外出售卖竹器,担心歹人进入,临走时索性关了店门。谁知花秀云清早起来又有些腹痛,春晓急忙安顿她躺下休息,一边仔细诊查,一边温言安慰,待到她沉沉睡去,这才转身出来,自去厨房准备过年的吃食。
这是春晓自重生以来度过的第五个春节,先前无论怎样,身边尚有家人陪伴,如今却身在异乡,前路茫茫,不由也没了认真操办的心思,只是发了不少白面,打算多蒸几锅馒头。
正在忙碌,紧闭的店门忽然被人叩响,旋即传来一个低哑的男声:“店家,劳烦您开开门……”
眼看着天色阴沉,风声飒飒,大有雨雪欲来之势,又听那人声音低弱,春晓不忍让客人在外受冻,思来想去,仍用布巾遮了颜面,快步出去开门。
店门开处,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正倚在墙边喘息,寒风吹散了他的头发,将他容颜掩住,看不分明,但那久违的隐隐药香,却令春晓周身一震。
春晓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男子显然精神不济,喘息半晌,勉强看了春晓一眼,喑哑说道:“老板娘,店里可有空房?”
春晓摸了摸脸上的布巾,以及头上胡乱盘起的发髻,咽下满口苦涩,低声答道:“有的,请问客官是一个人住么?”
话一出口,男子身体一颤,愕然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惊讶、喜悦、凄凉、感伤……最后重归寂然。
良久,程松朗低哑苦笑:“我,我还是换一家店吧……”
春晓并不阻拦,只是定定望着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望着他踉跄走出几步,体力不支地撑住墙壁,连连咳嗽起来。
春晓不忍再看,转身退回店内,待要关门,手上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力气,只得扶住门板,强忍着不肯哭出声音。
此时,程松朗却蓦然返身回来,定定凝望春晓片刻,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热烫的眼泪落在春晓颈上,程松朗喃喃低唤:“春晓……春晓……”
春晓再也无法忍耐,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胸前,痛哭失声。
两人相拥而泣,过了一刻,春晓抬起泪眼,伸手抚着程松朗憔悴的面庞,心疼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么?”
程松朗轻轻摇头:“无妨,只是受了些内伤而已,过上几天便没事了……”
春晓思忖片刻,将程松朗扶进一楼院中的耳房,安顿他在榻上躺好,用热毛巾为他擦净手脸,见他衣衫下摆有两条裂口,又取来针线,用心缝补起来。
程松朗望着春晓恬静的侧脸,几次欲言又止,春晓补好衣服站起身来,柔声问道:“你肚子饿么?既是受了伤,先吃些薄粥可好?”
程松朗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春晓,你,你就没有旁的话要问我么?”
春晓闻言一怔,旋即苦涩一笑:“我想问的,你先前便已知道了。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何况即便时至今日,若我当真开口,难道你就肯带我走么?”
程松朗心中难过,迟疑半晌,低声说道:“春晓,你确是世上无双的好女子,只是,只是我……”说到此处,他蓦地掩住口唇,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春晓听得分明,顿觉周身冰冷,心思百转千回,末了只得轻叹一声:“罢了,你先好生休息,我去去就来。”
此时天色越发阴沉,大片雪花飘洒而下,春晓神思恍惚地出来,在风雪中站了半晌,心中有了决断,先去自己房里取了那支珠钗,又去花秀云房中看看,见她仍睡得酣甜,便在棉被之上又添了一条薄毯。再去店外张望片刻,并不见苏子恒回来,便仍关上店门,去厨房煮了薄粥,送到程松朗居住的房间。
程松朗似乎伤得不轻,他已然昏沉睡着,却眉头紧锁,不时发出呓语,睡得极不安宁。
春晓在床旁坐下,轻轻为他理好头发,随即手指一颤,定了定神,再仔细看去,浓密的黑发之中,果然已经夹杂了些许灰白……
春晓心中痛惜,却也愈发绝望。人们不是常说,即便是处处留情的浪子,到了年老颓唐,也会回头。可是这程松朗,现下显见已然失势,对自己却仍不肯松口半分,照此看来,纠结一场,赔上数年青春,原来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此时程松朗悠悠醒转,见到春晓,连忙翻身坐起,谁知扯动伤口,不禁皱紧眉头,闷哼一声。
春晓稳稳心神,伸手将他扶住,取过枕头让他靠在身后,随后端过粥碗,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吃。
吃了几口,程松朗有些难为情地握住春晓纤细的手,低声说道:“春晓,还是我自己来吧……”
春晓也不勉强,将汤匙递到他的手中,看看天光昏暗,起身点亮烛火,兀自在窗前坐定。
一室静寂,只闻汤匙轻响,以及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良久,程松朗放下粥碗,苦笑说道:“如今……我们竟已无话可说了么?”
春晓回眸望他,平静答道:“不,我有话说。自你我相识,你便来去如风,从未给过我郑重道别的机会,上次分别,也是你先开的口,为了这个,我不知掉过不少眼泪……因此,今次再别,就让我先离开吧。”
程松朗闻言心如刀绞:“春晓,我,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是,只是今次果然再无转圜余地了么?”
见春晓淡然点头,程松朗闭目忍耐片刻,勉强笑道:“好……春晓,说来说去,都是我对你不起……”
春晓从怀中取出那只珠钗,轻轻放到程松朗手中:“既然这珠钗的含义非我所想,春晓便再无继续保留之理,还请公子尽早收回。”
程松朗闻言一怔,旋即抓住春晓双手,急切说道:“不,春晓,我先前说过,这珠钗乃是我为你亲手所做,我……”
春晓听了凄凉一笑:“为我亲手所做?敢问公子,在你手中,像这样的珠钗,是不是尚有数个、数十个、数百个?春晓身份卑微,不敢奢求,只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说完,春晓不再看他,径自收拾了碗筷,起身说道:“程公子,自今日起,你我便是路人,珍重。”
风雪呼啸,窗内窗外,两个伤心人各自垂泪,再无交集。
不久苏子恒返家,春晓只说程松朗是新来的住客,打点了些饭食让他代为送去,又为苏子恒夫妇准备了晚饭,这才回房安歇。
天明之后,白雪已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春晓早早起身,经过程松朗居住的耳房,着意看看地面,并不见外出的脚印,便径直去了厨房。
不久,院中传来阵阵清扫之声,春晓知道是苏子恒起来扫雪,便给他倒了一盏热茶送去,回来接着昨日的进度做得了两锅馒头花卷,又为花秀云蒸了一碗喷香的鸡蛋羹。
春晓端着托盘进到花秀云的房间,见她仍慵懒歪在榻上,不禁抿嘴笑道:“姐姐昨天睡了整日,现下仍觉不足么?所谓言传身教,姐姐如此,将来得个儿子也便罢了,万一是个女儿,这样的懒媳妇嫁到婆家,岂不要被人家笑话?”
花秀云也失笑说道:“妹妹教训的是,我本来生得体胖,你又整日汤水不断,照顾周全,再不多动动,待到生产之时,怕是连路也走不动了呢。”
两人正在说笑,苏子恒匆匆走入,讶异说道:“春晓姑娘,昨日那位客人是何时离开的?我竟未听到半点动静……”
春晓听了神色微变,再看苏子恒手中,赫然捧着那支珠钗,还有一枚硕大银锭,春晓顿觉受辱,咬牙忍耐半晌,撑不住凄凉大笑,旋即泪落如雨,哭倒在花秀云怀中。
苏子恒夫妇不明就里,见她哭得伤痛,模样与平常迥异,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得温言宽慰,花秀云暗暗向丈夫使了一个颜色,让他仍将珠钗银锭还回。
整个正月,春晓都怏怏不乐,只是更加勤快,整日手脚不停。
期间她又去看过春华几次,老人渐渐习惯,便又准了春华出门,春华也每每任由她跟在身后,不管不问,专心做事。
在春晓的记忆当中,那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