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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样不就有理由了。”威严而懒散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整个宫帐灯火通明,唯有那个角落像是被光明遗忘了。
“大汗英明。”应答者的声音冰冷,与北地的寒山烈雪正好相称。在灯台的照应下,一举一动都无法闪躲。
“你,似有不满?”御座上的人身体前倾,面容暴露在烛光中,除了呼延遵顼自然不可能再有别人。
“臣不敢。”那声音因冰冷而波澜不惊,当然,冻住的水本来就不会有波澜。
呼延遵顼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干涩而又嚣张的从他的嗓子里划过,他摊开面前的竹简,说道:“我这有一件非常要紧的工作需要你去做。”
“谨遵大汗之命。”
呼延遵顼眯起眼睛,“不问我是什么工作?”
在已经被怀疑的时刻,乖乖听话是最好的选择。“大汗英明果觉,臣等只需服从。”
“很好。去吧。”
竹简被扔到她的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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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从御书房中走出来的文珑显得忧心忡忡。事情已经在安排了,言节即刻便要出发,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即便已经预料到,文珑也没有十足把握。
过了寒衣节的金陵已经转凉,柔软的空气中多了湿冷的寒意,文珑拢了拢墨狐皮衣领向御史台走去。金陵城的皇宫名为应天城,分内外两重,内里是后宫嫔妃的宫室,外城则是承乾殿、御书房及各个衙门。文珑每日来往,本是很熟悉了,今天因着天气不好,议事之后轩辕舒硬是让人送他回御史台。引路的小内监哈着腰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大人注意脚下,昨天刚下了雨,今儿天又冷,地上可有点滑呢。”
将要入冬的江南时常弥漫着这样湿润的水雾,连同天空都变得似真似幻,宫楼殿宇都在这水汽之间迷蒙着。
这样的迷蒙之中,忽而就见远处有一人款款走来。弱柳扶风的纤细腰肢,不是言菲又是哪个?远远望去,她似乎比之前更瘦了,细柔的腰身像冬日里烧火的枯枝,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言菲由远及近走来,看她走的方向很像是去太尉府衙的。她的面容不似往日娇媚,昔日若桃花娇艳的面颊上多了一分憔悴,明亮的杏眸大得有些不协调,脸颊也更加尖锐。她孤身一人,不知何故连个婢子都没有带,在这硕大的皇城,显得格外空落。文珑心里忽的就揪起来,他不自觉的向前迈了一步,却在下一刻握紧双手,再没有多走半分,他对跟随的小内监说:“长宁郡主许是去找太尉的,一个人恐怕不妥,麻烦公公跟去看看,我这里横竖也快到了。”
小内监应了一声。
文珑又道:“切莫说是我托您的,郡主近日……”
他正在想措辞的时候,那小内监已经省事,“奴才明白。”
“去吧。”
文珑远远的见那小内监去了,才举步往御史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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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离国大明城的尉迟晓临窗而望,驿馆窗外树木稀少,夕照下昏黄的天空近在眼前。日已经西斜,橙色的圆盘一分一秒的靠近驿馆外的围墙。她刚刚送走离派来质问的使者,内容千篇一律,送质,仍旧是送质。只不过“送质”两个字在离使的口中如此轻易,她敷衍得也如此轻易。她交握的双手又紧了一分,事情便是她猜测的那样了吧?
她科举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将陷于此种危地,那时他与她说:“为官辛苦,与我走吧。”那时她还年轻气盛,笑言道:“将身家寄于他人手中,岂非不智?”听了这句话,一贯没有什么正经的人竟那般郑重的对她说:“我以唐氏宗族起誓,必护你此生无忧。”
然而,会这样对她说的人已经不在了,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娇俏纯真的少女。此时此刻,作为兑国的太常,即便她手无缚鸡之力,也要拼尽全力维护家国。
一身劲装的卢江踏进屋内,看到的就是那紧握双手回首眺望的一幕。
“准备好了吗?”尉迟晓问道。
“随时可以出发。”卢江说。
“去问过从人中有哪些是家中独子,你今夜带他们秘密回国。”
“那你呢?”卢江快语。
尉迟晓直面他,说道:“我若走了,离国便知你们出走,到时候谁都走不了。注定是有人要死的,那个人不如就是我。”
“本大爷答应日冉要将你平安带回,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把你扔在这儿?!”
尉迟晓微笑着摇了摇头,“去吧,日冉能明白的。”
卢江说道:“近日城内已有异动,怕是不出十日就将以我国不肯送质为由大举进犯,如果不走,到时候你岂不是要做离国祭旗的祭品?”
尉迟晓道:“能活一人是一人,若都走,便是一人都不可能活着回去,何必连累大家?况且跟随我们而来的从人也不能全都回去,命都是一样的,我怎能不留下?”
权衡利弊,保全生力,选择最优答案,才是将帅该做的事情,而非儿女私情。卢江能给出的答案仅仅是一句干涩的“我知道了”。
太阳在二人的对话中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北地的冬夜只余寒风响彻,冰冷得穿过大街小巷,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声。
卢江已经去准备当晚出发的事宜了,只待夜深便要潜出城去。尉迟晓仍旧独立窗边,毫不在乎灌入她衣襟的寒风。如是和我闻悄悄走进来,彼此对视了一眼。如是说:“小姐,天晚了,这么冷的风要生病的。”
尉迟晓微不可见的轻叹,稍掩了窗牖,对她二人说道:“你们想回金陵吗?”
如是、我闻二人跟随尉迟晓多年,自然明白小姐的意思,双双跪下道:“奴婢愿与小姐同生共死!”
“我原也可以让银汉将军带你们一起走,只是你们二人虽会骑马,却不比久经沙场的兵士,若你等随他们一同出逃,恐怕会拖累行程。我不得不考虑将士的性命,还望你们不要怪我。”尉迟晓长身而立。
二人齐齐叩首,“奴婢不敢!”
尉迟晓上前扶起她们,“若有机会,我一定送你们二人逃出大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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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来越深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一天中精神最为倦怠的时刻,到时候卢江便会带人出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而她,大概在拖延数日之后,就会被送上断头台了。
尉迟晓摊开信笺,提笔一字一句的书下遗笔,家中诸事还需交待。她父母早亡倒是不必担心孝道了,但作为家主,抚宁尉迟家的事由必得安排清楚才行。好在她还有一位旁支的堂兄颇能理事,应当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至于朝中,文有吾思、武有言节,她虽为太常也不需过虑。
尉迟晓边想边写,不消片刻,微黄的笺纸已经被挺拔秀丽的小篆填满。她忽而想起,那年他就坐在她身旁看她写字,手中不老实的卷曲起她的鬓发,他说:“你很适合小篆,小篆挺拔而秀丽,正如你一般,刚柔并济,秀外慧中。”从那以后,除了奏折之外,她便只写小篆。
想到此,尉迟晓不由挽起嘴角。就在这样的回忆中死去,也算是幸事了。
“小姐,该用饭了。”如是低低的说。她和我闻二人已将饭菜端来,两个做工简单的食盒放在桌上。
用不用其实也没什么分别,能活几天尚不一定。尉迟晓没有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拂衣在桌旁坐下,用起了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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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冬刚刚到来,空气并不很冷,只是在早晚时候裹挟着湿气的寒雾会悄悄的渗入骨逢,让人从里到外都凉下来。
朦胧的月色从湿凉的薄雾后透出一抹光辉,犹如被层层水湿的薄纱包裹,不肯露出真实的面容。文珑单手扶栏,独自站在廊下,眼眸微垂,目光落在栏杆边的桂树上,厚重的皮草由他修长的身形挑起,在廊灯下晃出一抹皮毛的光华。
“公子,夜里凉,您还是进屋吧。”秋月抱着的斗篷与她不相衬的厚重,全然遮挡住她的半身。
文珑隔着栏杆托起一片伸展过来的桂树叶子,“不知道辰君能不能回来看今年最后的桂花。”
“尉迟大人吉人天相,自然是能回来的。”秋月将斗篷与主人披上。
“但愿。”文珑轻叹,“如果我还能上阵就好了。”
秋月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黯,她和兄长冰壶自小服侍公子,公子当年在战场上的英姿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也听兄长屡屡提起,而今公子却是连骑马奔袭都会喘咳不已。秋月思绪飘荡也只有那么一瞬,随即劝道:“公子运筹帷幄,能不能上阵都是一样的。”
文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运筹帷幄?”
秋月道:“小时候兄长在外面跟人打架,每次打输了,只要回来能得到公子两句提点再去都会赢的。”
文珑笑出声,“那是多小的事情了,冰壶现在也不会再输了。好了,床铺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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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用了生石灰涂墙的缘故,卧房里干燥而温暖。四壁悬挂青色锦绣遮挡墙壁以作装饰,条案上的龟背鹤足白瓷香炉里熏出茶饼幽微的香气。
秋月并了两个近身的大丫鬟服侍文珑更衣,先宽去皮衣,再摘下腰间的香囊环佩,而后是腰带、外衫。每脱去一件就有一个丫鬟,或去挂好,或是收起来。若秋月吩咐“洗了”,便又有一个丫鬟规规矩矩收拾好,给洗衣房送去。屋内通共站了五、六个婢子,忙而不乱,各有规矩。
“公子,秋月有件事情想问。”秋月说。
“问吧。”文珑平举双臂让她们把月白的绸缎寝衣穿上。
秋月瞅了瞅几个小丫鬟,问道:“今日秋月听公子话里的意思……尉迟大人会做我们府上的夫人吗?”
这话问出口,房内的丫鬟都竖起耳朵听着,秋月这问题显然不是为自己问的。现在文府上只有两个通房的大丫鬟,连个像样的侍妾都没有,也难怪她们关心未来的文夫人。
文珑笑说:“我担心她是真,只是并非如前时所传,再者辰君也无意于婚姻之事。”
“怎会?”秋月询问,“凡是女子总归相夫教子才好,不是这样吗?”
文珑笑言:“对秋月而言自然如此,到时我一定给秋月找个好人家。”
几个小丫鬟笑起来,秋月双颊绯红,扭着身子不依,“公子打趣我!”
文珑安抚道:“好了、好了,是我说冒失了。辰君有她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入朝为官了。”
服侍好公子更衣,秋月带着丫头们下去。文珑静卧床上,一时也睡不着,朝堂的事,离国的事,思绪纷乱间,他忽然忆起数年前的往事。
那还是陛下登基第二年的事情,他的伤刚好不久带着菲菲到玄武湖泛舟。深春的金陵已经很暖和了,菲菲还是担心他着凉,一件一件的往他身上加衣服。他正努力找理由说服对自己忧心不已的长宁郡主,忽然菲菲停下了动作,伸手指给他看,“你看那边的画舫里是不是去年新登科的状元尉迟晓?”
文珑顺着看过,果然对面画舫的船头站了身着湖绿齐腰襦裙的新科状元,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手握折扇,鹅黄衣衫,远远望去风流不羁。兑国尚水德,天子服制为黑色。倒是比邻的巽尚土德,巽国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穿鹅黄衣衫。
彼时文珑并没有多想,而是对言菲说道:“尉迟辰君现为太学学正,你不呼官职也就罢了,好歹叫一声表字,怎么好直呼其名。”
“好嘛!”言菲娇嗔,“谁让你说这个了,我是让你看那!”
文珑望去,见那鹅黄衣衫的男子将折扇给了身边的侍从,他正拉弓搭箭,弓弦上扣了两支羽箭,双箭齐发,一支将远处白莲根茎射断随即落入水里,第二支紧接着插入断莲的茎部,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少一分莲花便也落了水,多一分却射不到如此精准。再看那第二支箭,好似着了魔道,竟自己往主人手里去,连带着那朵莲花也一同被拉上了画舫。
言菲羡慕不已,很想让文珑照样给自己也射一支,又想着他身上的伤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刚刚好,只央求着过去那边画舫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文珑吩咐舟子划过去,隔着半丈向对面船上拱手。还未及文珑问话,尉迟晓手持莲花福下身,口称:“文公,长宁郡主。”
她身边的男人拱手为礼,“小生唐瑾,唐子瑜。”近看方见这男人长得妖娆,论姿容竟比身边的言菲还要妖艳一分,若不是他身量高挑,双肩略宽,还真难辨雌雄。
文珑惊讶,却转瞬便掩饰好,笑言:“在下文珑,文玙霖。好巧,阁下竟与巽国泉亭王同名。”
唐瑾还未及回答,就被言菲打断,问道:“你们刚才那支莲花是怎么做到的?”
唐瑾拿出刚才那支箭,文珑细看那箭,箭头有倒刺,箭尾拴了一根鱼线。想是用箭头勾住根茎,再将鱼线一拉就上了船。
文珑暗叹他箭术精妙,言菲只盯着尉迟晓手里的莲花看个不住。尉迟晓看了一眼唐瑾,得到许可之后将白莲递出,“郡主若是不嫌弃,这朵莲花便赠与郡主。”
“这、这不好吧?”言菲不好意思的推诿。
尉迟晓道:“‘国色由来兮素面,佳人原不借浓妆’,白莲正宜郡主。”
言菲得了花又得了诗十分高兴,在这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临去时,文珑见唐瑾在尉迟晓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尉迟晓佯嗔一句,斥他“胡言”,尽显小女儿的娇羞。
文珑没有听见的那句话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难道不宜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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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文珑的贴身侍女。
冰壶:秋月之兄,两个人的名字来自于成语“冰壶秋月”。
唐瑾:字子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