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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二月已经有早开的春花,文府内的桂树仍旧四季幽香。周沁每日来文府禀事,都会闻到香甜的气息,这样的甜味与那个人也是像的。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受到如此殊遇的随国公在兑国可谓妇孺皆知,不过妇孺们往往说不上这样复杂又文绉绉的词句,他们只知道在那些说书先生口中,这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大人,对当今圣上更是有救命之恩,更要紧的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最后这个“要紧”自然是对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的,在所有闺阁少女的幻想中没有比随国公更完美的良人了,更完美的是他还未有正妻。
想到此,周沁的脸颊也不由红了,抱着文牍的手紧了紧。虽然从三、四岁起,她的生活里就只有读书科举,可是,即便再无知,随国公的盛名她还是耳熟能详的,更何况科举入仕也是要知道这些的。只不过,她从未想过会做随国公的主簿,随国公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换做从前她根本不敢想自己可以每天念文书给他听!
“周姑娘怎么站这儿了?”迎出来的是穿着花青齐腰襦裙的秋月,“公子刚说姑娘该来了,让我出来看看,可巧姑娘就来了。姑娘快进去吧,别站在这儿吹了风。”
周沁只会呆呆的答“哦”,然后随着贴身伺候随国公的大丫鬟进去。
天气渐暖,文珑的气色也好了一些,只是仍旧无力下床,成日只能卧床静养。周沁倒是极认真的一个人,打从那日文珑让她读《资治通鉴》便真的读起来了。她每天来回禀事宜,抱着文书读给文珑听之后,便会拿出一个做笔记的册子,一条一条的向文珑请教自己读书的不解之处。文珑每日与她解答,也分散了一些心思,倒是与病情有益。
有了这些时日的接触,周沁也自在了一些,至少不再会不敢坐、不敢站的。她进屋先抱着书册给文珑行了礼,然后就坐下来挑最紧要的文书读给文珑听。房内一时只有读与答的声音,秋月静候在一旁伺候茶水,偶尔添茶时才会发出点滴水声。
读了三刻,秋月估摸着公子该累了,便道:“周姑娘歇歇吧,吃些点心,上次公子看姑娘爱吃这个椰汁糕,今儿特意又备下了,姑娘快尝尝。”
秋月端了椰汁糕盛到周沁面前,周沁也不知该怎么推让,只会说“嗯,谢谢”,便拿了一块来吃。
周沁低头吃糕也不会说话,秋月一直端着盘子站在她面前,她不好意思推脱便一直拿来吃,一盘子的糕点吃了四五块也不知道喝水。
文珑轻笑一声,含了薄斥说道:“秋月。”
“是。”秋月笑着应了,放下盘子给周沁端茶水,周沁这才知道接过杯子喝茶。秋月笑道:“我就想着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怜香惜玉呢。”
周沁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窘态,一时双颊连着耳根都红起来。
文珑柔声劝道:“秋月是跟着我久了,忘了规矩,你别着恼。”
周沁低着头,平平板板的一声,“不会。”
文珑又道:“其实你在我这里不必这样拘谨,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些像。”
周沁心里好奇,问出口又有些怯怯,“是谁?”
“是前一位太常,被敕封建平长公主下嫁的尉迟辰君。”
建平长公主风光下嫁,嫁得是巽国声名卓著的泉亭王,周沁自然有所耳闻。她慌忙道:“下官怎么敢与长公主相比!”
文珑道:“你和她一样都是极规矩的,不过她是自幼家风所限,人倒还活泼。你又是为何呢?”
“我……我不知道。”分明方才读文书时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到了说闲话时便没了声音。
文珑道:“我听说你在御史台很能干。”
“大人过奖。”
“并非过奖,御史中丞来与我说你很能干的时候,还说你不太会与同僚相处。”
周沁为自己的错失羞愧不已,低首道:“下官一定会改。”
文珑却道:“我与你说,不是让你一定要改,人原本是个什么样子的,改起来也不是那样容易。只是说不要这样拘谨,拘束了自己反而也不开心,你说是吗?”
“可是……下官不知道该怎么做……”
文珑温言:“好比说,今日你来我府上,若是不读文书给我听,你还想做些什么?”
周沁答:“昨天读的《资治通鉴》,下官还有几个问题。”
文珑不由微笑,“如果我没有让你去读《资治通鉴》呢?”
“下官不知。”
“你可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你守选在家时都做些什么?”
“读诸子,准备考博学宏词科。”
文珑又问:“那不读书的时候呢?”
“吃饭、睡觉。”
文珑失笑,问道:“你做了主簿之后每日也只有读书吗?”
“是。”
文珑极有耐心,循循善诱,端起那碟椰汁糕说道:“就好比这碟椰汁糕,人生在世总有好恶,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像喜欢吃这椰汁糕一样?”
周沁极用力的想了一想,半晌才像做错了事情一样,极小声的说道:“也有一样。小时候有一阵喜欢看话本小说,不过,家里不让看,被发现了一遭,后来就不看了。”她省略了第一次看话本是听人说了随国公的故事这种细节。
文珑道:“既如此,今天咱们就不读那些文书了,我闲暇时也曾看过些话本小说,你陪我聊聊可好?”
当天文珑只与周沁聊些话本小说,野史外传。因谈到兴处,及至中午又留她吃了饭。过了午饭,文珑该歇午觉,便让人好生送她回去。上午没看完的文牍则留在文府,道是等明日看完了再让她拿回去。
醒了午觉也不过刚到未时,文珑让秋月拿来周沁留下的文书,自己翻看起来,又提笔写了批复。文珑批了两本就觉得精神不济,却不曾放下。秋月就见他看一阵歇一阵,间或还会咳一阵,便道:“公子还是歇着吧,先养好身子要紧。”
“我还想再看一会儿。”他停了停,还是说道,“其实这些东西我不看,子睿也去定期去御史台处理。只是总得有点事情做,不然一闭上眼睛……”
“公子……”秋月自然知道公子怀念长宁郡主,话一出口不觉带了悲。
文珑阖了阖眼,犹若叹息般的轻轻舒出一口气,“没事的,秋月。如日冉所说,现在不是顾念儿女私情的时候,即便我走不出这扇房门,我也知道,外面的风快变了。”他望向门口的方向,眼中有淡淡的愁情。
秋月眸子一转,说道:“奴婢可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只知道春天快到,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又该出来游春了,城里还是一样的热闹,什么都没有变啊。”
文珑摇了摇头,“陛下只是在等待时机。”
“奴婢不懂这些,奴婢只知道有周姑娘在,公子多少还能见点笑颜,这样奴婢便心满意足了。”
文珑笑了笑,“所以今天你就故意逗人家,是不是?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秋月笑说:“能得公子一笑,秋月就是被公子斥责了,心里也是高兴的。”
文珑轻轻的微笑,笑容虚浮,如一捧随时都会被吹散的细羽。
每每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那个娇俏的身影,或嗔怪,或巧笑,兀自唤着他的名字“珑、珑”,——也只有她从不叫他的表字,不管什么时候都只称他的名。周沁每日来到他面前,文珑会看着看着就不知道自己是在望着谁。可是,他不能沉溺于悲痛之中,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抛弃儿女私情。如果,他想为她报仇,如果他还想金陵城屹立不倒,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忘掉那些过往才能一心谋算对手。他要忘掉一直刻在他心上的人,哪怕是以周沁作为替身也没有关系。
“公子?”秋月试探的叫了一声出神的文珑。
“哦。”文珑微笑温文,“中午我看那道鱼羹依水多吃了两口,明天再备下吧。”
“是。”
“还有,今天依水说的那本《清平山堂话本》,我记得书房里有,帮我找出来。”
“是,奴婢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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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周沁抱了文牍来时,正见一个窈窈窕窕的姑娘在文珑房里,周沁被唬了一跳,忙就想避开。还是秋月眼尖,先看到了她。
“周姑娘来了!”秋月这一招呼,周沁也不好就走,只得站住。
房内文珑道:“怎么不请依水进来?”
周沁入内,见那个姑娘坐在文珑床前,手中抱着一沓账册。她不知就里,正难为该如何称呼。
文珑道:“这是凝脂轩的秦掌柜,这是御史台的主簿周依水。”
周沁工工整整的对飞絮行了礼,飞絮也与她见礼,举手投足很是有些怯弱。
秋月道:“秦掌柜是来报账的,周姑娘略坐一会儿,昨天姑娘说起的那本《清平山堂话本》,公子已经找出来了,不如我先拿给姑娘看看?”
周沁又对文珑见了一礼就要跟秋月去,她怀里犹自抱着一叠文书,想着是该放在这里,可已经走出两步再放下又显别扭,她一时又不知该放在哪好。就听飞絮慌忙说道:“周大人来是有公务吧?我已经说完了,刚才是见大人病着便多问了两句。我这便走了,大人好好养病。”她作势告辞,走到房门口又禁不住回头望了文珑一眼,那双冷艳的双眸有意无意的扫过周沁。也只有那么一刹那,她便出了卧房。
秋月请过周沁坐下,周沁就坐在方才飞絮坐的地方,那椅子上还有余温。她也不知道多问,翻开一本文书就要开始念。
她一字一句的念,声音朗朗,字句清楚。文珑望着她那一弯柳眉,柳眉下的一双杏眸盯着文书上的字句,一丝不苟。周沁身段苗条,如秀美的柳枝立在碧波荡漾的湖边,若不是那呆呆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为她的芳华所感。
周沁一抬头,见文珑正在看她,便红了脸。
文珑道:“我看你读的好,平日说话便这样就好。”
周沁答:“是。”声音又低了下去。
“答着‘是’,怎么又没有声音了?”文珑笑说。
“是,”周沁提起声音,“下官明白。”
“接着念吧。”
窗外太阳正好,初春时节文珑畏寒不能开窗,阳光透过窗纱丝丝缕缕,照了窗外的桂树枝叶,疏落的影子映在房内的地上。
周沁朗声念诵,文珑不时温言回应,时光安静的流逝,只有间或的鸟鸣为背景增添了音律。
站在门口的冰壶看到公子面上浅而温暖的笑意,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什么事?”文珑的角度是看不见门口的,可他却说道,“冰壶,进来吧。”
冰壶进来回话:“言太尉来了。”
文珑点了点头,对秋月说道:“先带依水去书房看看那本《清平山堂话本》吧。”
太尉前来必是要议兵事,不是她这个小小主簿可以听的。周沁跟着秋月去了,冰壶得到吩咐请了言太尉进来。
许久不见,言节脸色尚好,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沉郁之气。
文珑靠在床头,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褙子。他道:“是要开始了吗?”
“嗯,”言节点头,“已经部署好了,我明日启程。”
“你……去柘城?”
“不,我领一支偏军,柘城有宛将军。”
“奇袭吗?”
“嗯。”
屋内静了,只听窗外树叶簌簌,啾啾鸟鸣。
文珑道:“不群,报了国仇,自然能解家恨。”
“我知道。”
文珑又说:“与巽结盟之时,巽国本可以就当时‘刺客’一事趁机提出条件,巽却没有。我揣测,此番离国来犯,巽国必有后招。”
言节道:“因而,此番于边境御敌,只能胜,不能败;只能打退离军使他不敢进犯,不能削弱他国实力,使巽有可乘之机。”
“对。”文珑说,“唯有如此,才能确保长治久安,进而他日图离。”
两人商议已定,言节准备告辞,却忽而有了犹豫。文珑能猜出他此时所想,也不出言打断他的思索。言节想了两番,终是说道:“听说,陛下新为你选了一个主簿。”
“是,名叫周沁,表字依水。”文珑道,“你要去见见吗?今日她刚好来了。”
“我只想,远远看一眼。”言节这句话说得很慢,仿佛被冰雪阻碍的溪流一般举步维艰。
文珑了然,唤进来冰壶,“带太尉去书房。”
文府的书房在木樨园的一隅,一年四季都可以闻到桂花幽香。书房内的那张大桌仍旧对着正门口,只是不再会有一个姑娘突然出现,来吓唬这里的主人了。
此时,书房的窗牖开了不大的缝隙,能窥见一个身着小吏官衣的女子正坐在面窗一侧的扶手椅上念书。她捧着一册蓝皮黑字的书凝神读着,柳眉杏眸,眉目安适。言菲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她从来只爱舞剑,她的剑舞灵动自在,每一个回旋转动都如有精灵附着一般。
只有一次,言节看到妹妹在书房翻阅。她边翻边说:“今天珑说的好几句诗我都没听过!”那天翻到后来她也没有找到,只留下言节独自对着被翻得七零八落的书房。她则一溜烟的又跑去找文珑了。自然,言菲回来时,没有逃过他的一顿“教育”。
言节站在窗口看了半刻,转身离开。
冰壶跟随在后,“大人这就走了吗?”
“嗯,告诉玙霖……”话到嘴边,言节却觉得没有必要说了,“算了,他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