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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北雪原终年寂寂,晚间一至,细雪便落,一年四个季节在这里只余下皑皑白雪所化的冬日。
君天姒坐在炉火边,看着夜幕蔓延,墨色满眼。
她没有再开过口,甚至没有去问沈云有没有醒。
沈烨走出厚厚的帷帐,从后边去打量她,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君天姒,却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观察她。
想要看看这个女子。
这个想法,是出现在多久之前呢?
已经记不清了。
沈烨静静的立了一会,随手拿过支在帐外的伞,冰凉的伞骨入手,成茧的掌心也泛了红,他想起来了。
多少载过去,沈烨依然能清楚的记起,那天,沈云的表情。痛苦压抑成最尖锐的刀锋,在宿主的体内一刀一刀,刻出不带半点血丝的痕迹。最终会在某一个黑暗的夜晚,统统暴发于人前。
如果这个人,连自己都不放过自己。
那么,他将无法获得怜悯,更无法得到宽恕。
即便在沈烨看来,他的大哥没有做错任何事。
轻轻呵出一口气,将伞骨打开,伞面上绷起细碎的一层雪沫,沈烨想了想,还是向前走去。
冰凉的雪意忽然不见,君天姒抬头望见上方忽然出现的布伞,麻布做成的底面遮住天际一两颗寒星,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沈烨将伞支在她的椅背上,便伸手拖过另一条长椅,看着火苗舔着支起的轮架,沈烨伸出掌心去感受那暖意,声音却变得低凉,“看来你这两日没什么食欲。”
除了细碎的落雪声,四下一直寂静,沈烨的话突然传来,叫君天姒愣了愣,在雪中坐得太久,全身都有些发僵,此刻脸色冻得通透的白。
倘若对方说的不是一个疑问句,那自然就只是在陈述,再倘若这个陈述是事实,那自然就没有回答的必要。
显然沈烨也没有想要她去回答,他只是静静的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夜晚,夜幕似乎比现在还要沉上几分,他的大哥就是躺在那样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他从小就视为目标的大哥。
全族视为希望的少统领。
如丢了魂魄般。
他爬过去问为什么。却只换来少年低哑的声音,“你问为什么?因为,她叫我沈云哥哥。”
沈云哥哥。
多么荒唐可笑的称呼。
首先,他的大哥,不叫沈云,他叫沈承意。其次,这世上有千千万的人可以称他的大哥为哥哥,却唯独她,不可以。
火舌在冰凌上跳动出灼人的一抹焰色,沈烨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他的大哥,始终是放不下的,那份意念执着的过分,也压抑的过分。
最终感染了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沈烨很想见见她,看一看她的眉眼,听一听她的声音,瞧一瞧她到底是怎么样爱哭鼻子的小姑娘。这种从好奇中演变而来的执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随着一个少年的成长,如年轮般,一圈一圈将他紧紧束缚。
直到他有机会到达京师,和她隔着不过一座皇城的距离,从遥不可及到一墙之隔,没有人能禁得住这种诱惑。
他也不能。
可沈烨很快就发现,她被一个人保护得很好很好,几乎连远远的看上一眼,都不可能。
那时,沈烨几乎有点愤怒。
他并不明白,他的大哥为她忍受着莫名的愧疚,而她却能安好的在另一个人的保护下,活的没有一丝痛苦。
然而,他想要声声质问,却连靠近都做不到。
如今,她就在这里,就在自己身边不到一臂的距离,他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
该说些什么呢?
这么久以来,他到底是想和她说什么呢?
良久,细雪簌簌而落,沈烨注视着面前闪烁的火苗,没有看君天姒一眼,他忽然明白,自己要见她,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大哥,而是,为了自己。
“你确实很美。”将双手合十捧于唇前,沈烨呼了口气,懒洋洋的眉梢沾了雾气。
君天姒慢吞吞的转过眼,半晌才道,“谢谢。”
沈烨笑起来,少年的脸颊显出浅浅的酒窝,朝她眨眨眼,“关于你的身份,大哥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手指扶了下额角,君天姒意外道,“所以?”
“所以,”沈烨看向她道,“你大可放心,不用这么提心吊胆。”
眨了眨眼,君天姒眼里闪过一丝狐疑,道,“我以为……”
沈烨歪过头道,“以为如何?”
“以为,”君天姒清咳一下道,“你十分讨厌我。”
沈烨饶了下头,诧异道,“这都被你瞧出来了?”随即遗憾道,“我还以你瞧不出来呢。”
君天姒,“……”
沈烨立马又郑重道,“不过讨厌归讨厌,可本帅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总不能因为我的讨厌,就否认了你的样貌,这样实属不智。”
君天姒,“…………”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君天姒扯了下嘴角,决定权当他是在放屁,这样一想,果然心情好了几分,犹豫之后还是道,“不知道沈统领……醒了没有。”
沈云的清醒,对她如今的处境至关重要,更何况,沈云的昏迷多少都是因为她的缘故,除却救命之情,还有很多疑问。譬如,沈云是如何知道她会遇难,又是如何恰好赶到,夜沁到底有什么计划,而闵竺凡……
沈烨的眼神闪了闪,余光不经瞟向远处的帐帷,懒洋洋道,“大哥虽然没有醒,但你若是有什么疑问,问我也是可以的。”
“你?”君天姒抬眼道,“你会告诉我吗?”
“这个……”沈烨狡黠的笑了下,“我当然会告诉你,但你信不信,就不是我的事了。”
眸光闪动,君天姒道,“那好,我问你,沈云是如何知道我遇难之事的?”
沈烨眨了下眼,回答的干脆,“不知道。”
只顿了顿,君天姒又道,“那沈云是如何得知夜沁发生的事的?”
沈烨仍旧很干脆,“不知道。”
君天姒皱了下眉,“那沈云……”
“关于夜沁的事情,我一概不知,至于大哥是如何知道的,恐怕只有等他醒来,你亲自问一问他了。”沈烨仰了下头,直截了当道。
“……”君天姒望着沈烨,片刻又道,“那好,我不问你这个,我只问你,沈氏在大君,是和谁联的手?”
沈烨愣了下,似乎没有料到君天姒会问得如此直接,明亮的眸子沉了沉,忽然道,“你觉得呢?”
君天姒好笑道,“你叫我问你,可是你却一个字不答,这有什么意思?”
沈烨伸了下懒腰道,“不是我不答,只是你心中早有答案,不是吗?”顿了顿,将余光从远处收回,沈烨挑了下嘴角,继续道,“两日后,楚大人派来迎接你回大君的人马就会到达。”
楚大人……
君天姒终于缓缓闭上眼,“楚毓他……许了你们什么?”
“楚大人不能许我们什么,”沈烨慢悠悠的站起身,意有所指道,“只有当今陛下才能许我们什么。”
“沈氏一族,永流关外。”君天姒顿了顿,声音平静道,“这是金书铁律,即使是当今陛下,也不能随意推翻。”
“如果连当今陛下都不能推翻,这世上就只剩下一种方法了。”沈烨想了想道,“我想,你是绝对不愿看到那种情况的。”
有片刻的沉默,君天姒摇头轻声道,“百年流亡之恨,岂是一朝一夕就可挥去的?倘若真的将沈氏迎回关中,恐怕……”
沈烨揉了揉肩膀,忽然出声将她的话打断道,“陛下还有功夫担心沈氏,看来是确实是不知京师如今的形势。”
“……”君天姒怔了下,猛然抬头道,“什么形势?”
沈烨将放远的视线收回,脸颊上的酒窝浅显,“这个……看来还是楚大人来说比较好。”
沈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和他的交谈不能说是一无所获,却只是更大的加深了自己的疑虑,君天姒等了片刻,最终起身离去。
目送君天姒回了寝帐,沈烨这才向远处挂了金铃的帷帐走去,掀开厚实的帐帘,少年看到原本该躺在榻上的人已经立在一旁。
“大哥是什么时候醒的?”沈烨懒散的放下帷帐道。
沈承意将桌案上信件一一查看完毕,才抬头道,“刚刚。”
“那我去告诉……”
“不必。”沈承意淡淡抬起眼道,“我醒的事情,不要告诉她。”
沈烨挑了下眉道,“直到她走?”
沈承意抬起眼,迎着沈烨的目光点了点头,“直到她走。”
像是做了最艰难的决定,沈承意闭上眼微微向后靠去,不再言语。
沈烨的声音传来,只道了句“我知道了。”随后是离去的脚步声和帷帐掀起的声音。
深深叹了口气,沈承意皱起眉头。
多少年来,他一直想再见她一面,可真的见到了,他却又一味的逃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愧疚,是害怕,是恐惧。
是对责任的恐惧,是对自我的恐惧。
自他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姓氏很特殊,是一个被大君割弃在外的姓氏。
他开口学的第一个音,不是爹,不是娘,是沈。他提笔练得第一个字,不是天,不是地,是沈。他迈步走向的第一个方向,不是左,不是右,是正前方他沈氏千万英魂的祭坛,上面端端正正一个大字,仍旧是沈。
或许所有人都希望他成为沈承意。
双手沾满血腥,因为他是沈承意,肩上白骨累累,因为他是沈承意,在千万人的执念中迷失自我,因为他是沈承意。
但他其实,只想成为沈云。
他始终想不明白,既然这一生都将为沈氏而活,那又为什么,叫他遇到她呢?这真是上天和他开得最大的玩笑。
对君天姒的感情,很难体会,直到如今,也形容不出。
大凡少年英才,都曾一腔热血,满怀赤心,从小就领悟了自身的重任,将君氏视为沈氏苦难的罪魁祸首。
他雄心壮志,策划出自认完美的进攻计划。
这个计划的前提是,需要一个最牢靠的内应。他主动承担这个最关键性的角色,并且满心认为能够成功。
南司的影卫是最好选择,如影一般存在于阴暗处,于阴暗处观察阴暗,最真实不过。要成为最牢靠的内应,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为了这一点,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看遍了君氏皇城内最险恶的勾当,人心的恶劣,人性的丑恶……
直到第三年,他被任命成为太子的贴身影卫。
起初,他是冷冰冰的。但要做到最牢靠的内应,首先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影卫,尽职尽责,才能合格。
这么一来,他就发现眼前的状况很不妙。因为这个太子实在是状况百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则是陪着她状况百出,二则是帮助她状况百出。但不管怎么看,其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从第一条路走到了第二条路,并且开始在第二条大路上狂奔不止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或许是从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起,或许是从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起,或许是从他第一次背她起……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天气很好,他抬起头就能看到空中浮动不止的流云,云卷云舒间,面前小小的娃娃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过随口编了个名字。
可她一叫就叫了这么多年。
她叫他沈云哥哥。
沈云,沈云,他终究是姓了沈,可大君姓氏千千万,却容不下一个沈。正像是沈氏白骨皑皑累,却独恨着一个君。
他们之间,最终还是要面临着逃不过的宿命。
约定的日子日渐趋近,可面前的人却越来越依赖他,他开始混乱,开始焦急,开始寻找错误的源头,却最终铩羽而归。
没有什么是错误的,而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开始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
她姓君,是全天下最令人厌恶的姓氏,她有着君氏的五官,流着君氏的血液,承袭着君氏的权利与地位,她的存在近乎是在践踏着沈氏的尊严,她性子顽劣,她心思太多,她手段种种……
终于,他告诉自己,她果然是君氏的后人,几乎可以将这皇城中所有的缺点一一体现,这果然就是君氏的子孙。
令人厌恶不已。
最终在那一日,兵临城下。
这是近百年来,沈氏最光辉的一次战绩,他无疑是最大的功臣,这功绩给予他短暂的荣耀,将那份虚白掩饰得很好。
带着那份虚拟而来的厌恶,他在她面前完美的从一个影卫转换成忍辱负重的功臣,速度快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近乎所以的炫耀了自己的隐忍之能,嘲笑着将她贬低得不值一文。
他觉得这样才是正确的。
他就该用这样的态度去对待她,而不是将她呵护在掌心,珍之重之。
他看见她眼中难以置信和逐渐残破的神情,竟然有一丝丝的愉悦,仿佛长久以来的一口气终于吐出。
恨吧,就应该恨啊。
像他恨着君氏一样的恨着他吧。
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关系。
可他却在这种疯狂之下忘记了本能,忘记了自己一护三载的执念已融入骨血,这样的不明情绪让他愤怒。和他一起愤怒的还有三年来并肩作战的几个影卫,还有鹿鸣宫舍生忘死的一群忠仆人。
慌乱中,他晓得张合盛已经护了她出去,再没有顾虑一般,只剩下一场厮杀,将血染红了鹿鸣宫的每一块青砖。
空气中发出嘣的一声,沈承意睁开眼,才发现是烛台燃尽了。
从回忆中出来,他松了口气。
那一场策划弥久的兵临城下,使他成为沈氏最年轻的统领,本该一展宏图的时机,他却猛然迷失了方向。
仿佛生命中遗失了什么,他忍不住问自己,一直以来,自己在做什么。
做什么?
多可笑的问题。打他出生以来,他就该知道的,可如今,他却不知道了。他觉得很累。
只是午夜梦回,他会偶尔梦见一个身影,叫着他,沈云哥哥。
沈云……哥哥。
这世上哪有什么沈云,有的,只不过是沈承意。
而她永远也比不过沈氏一族,是的,永远也比不过。
直到……他再次遇见她。
她已经长大了,即使没有他的保护,她仍然长大了,看上去很美,很美。他带着垂帐的斗笠,可以肆无忌惮的打量她,而她并不知道。
可他开始发现,对于她的没有发现,他竟然有些不满足。
第二次见面,他甚至摘了斗笠,明明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可他还是摘下了斗笠,为的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事情没有如他所想,她仍旧没有认出他。
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憾事……
闵竺凡不愧是闵竺凡,几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他当然没有承认,却意外的从闵竺凡身上发现他对她不一样的情愫。
他有片刻的紧张,却又瞬间茫然无措。
他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他有什么资格?
他本根……没有任何资格。
好不容易,等她终于认出了他,他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可却换来了淡淡一句,沈承意……
哈哈,多么可笑,他从来没有想到,会从她的口中得到这三个字,沈承意。
可不是这三个字,又能是什么呢?
他问自己,只觉得更加好笑。
直到他得知她遇难的消息,几乎疯了一般奔入雪原,怎么可以让她有事,怎么可以!待他找到她的那一刻,放佛时间都静止,他几乎要以为他找她了,找回她了,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出雪原,她的意识都已经模糊,却一笔一划在他背上写下。
“谢谢你,沈云哥哥。”
那一刻,他才恍然晓得,即使是隔着千山万水的仇,过了千载万载的恨,终究,也抵不过她一句,沈云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让你们知道右相才是最适合陛下的,我真是操碎了心啊TAT
话说,我发现收藏掉的好快,好虐TAT,求你们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