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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铺成千里路,摇摇踏踏故人来。君天姒骑着马跟在沈烨的马后,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腾在空中,竟有淡淡的金色迎面。
裘锦之下,君天姒已经恢复了男装,此刻正眯着眼,一言不发。
远处渐渐驶来的车马已显了颜色,枣红色的良驹步履稳健,沈烨以手遮眉观望了片刻,回过头笑道,“看这脚程,还要再等上一会了。”
高处雪山凌空,飞雁划过,风中送来凉凉的雪意,君天姒驾马上前几步与沈烨并排,将连帽向后落下,这才轻轻呵出一团白气。
远处的马队明显加快了速度,风中扬起一排排酱红色的衣摆,沈烨的笑意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慢慢凝固。
在君天姒看来,沈烨的反应有点慢,身后寥寥不过跟了十人有余,君天姒觉得沈烨该是仗着地利,便放松了警惕。
可对于楚毓的手段,自己果然料得不错,此番他出动红骑,也在意料之中。转眼,红骑到达眼前,沈烨的脸色已然不好。为首穿了酱红色铠甲的校尉当先下马,衣摆划出夺人眼目的弧度,身后一排排红衣更是训练有素,翻身下马皆踩着一个节拍,动作标准如出一辙,在这一片雪原上映出铮铮血骨般的意志。
自古以来,库北之地由红骑看守,与沈氏交战多年,双方皆是白骨垒土,此时一见,更是带出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君天姒打眼望去,眼前仿佛一条蜿蜒红流,映着洁白的雪原,刺目一般的红,少说也有百人,队伍延绵而去,唯有高木制成的马车轻轻晃动,檐角的风铃送出细细的和声。
为首的校尉按规矩和沈烨作、做了一番交谈,又互相证实了身份,从双方会谈的语气上来看……实在不太友好。自家的校尉长得眉宽目凛,膀大腰圆,说好听点是不怒自威,再看人家的统帅却生了一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好模样,这不失为一件憾事。
但一想到这张俊俏小生的脸显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一脸无辜道,“我讨厌你的这件事,你竟然知道?”
“……”君天姒二话不说驾起马就要上马车。
一只手已经拽了缰绳,沈烨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道,“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君天姒回身望了望他,抱了拳道,“莫非还要走一走江湖中的路数,道一声谢?”
沈烨的嘴角抽了抽,脸颊上跳动起两个酒窝,半晌,牙咬道,“你说呢!”
君天姒仍旧抱了拳,正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无期!”
“你!好一个后会无期。”沈烨愣了下,到底是血气方刚,抓着缰绳的手指都抖了抖,终于道,“到了最后的时刻,你连问都不问一下吗?!”
这一声吼得有些突兀,连带着对面的红衣军也被吼得怔了怔,可见少年人果然还是要学会好好管理自己的情绪,眼前这一位就明显不大合格。前一刻,甚至前前一刻,还能装出个心思深沉的模样,可到了最后一刻,终是沉不住气了。
君天姒抬手拂了下额前碎发,抬眼道,“问什么?”
“你!”沈烨一个字堵在喉咙里,深褐色的眸子逐渐深沉。
君天姒转过头道,“他不愿意见我,是他的选择,我只不过是顺应了他的心思而已。”顿了顿,又道,“你既然是他的弟弟,就更应该顺应他的意愿。”
一番话说完,不由感慨自己的处事通透,如今,果然是将一切事物都看得淡了。
如今啊如今……
趋马至车板,君天姒想要直接跨上马车,无奈沈氏的马似乎和红骑的马天生不对盘,君天姒才踩了一只脚上去,两匹马竟同时后退,眼看就要栽个跟头下去,索性下头全是积雪,闭上眼的瞬间,君天姒还存了一丝侥幸。
然而,想象中的跟头并没有如愿袭来,从车帘内伸出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向车板。君天姒睁开眼,看到正叹了口气的楚毓,挥手拂过她兜帽下新落的细雪,他的声音依旧从容,却带了点小憾,“听陛下先前一番言论,还以为是稳落了。”
这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意思也再明确不过,就算他声音低低,也仍旧入了周围几个人的耳。
堂堂一国之君,被下属如此埋怨,君天姒觉得……很丢脸!
倘若这是在丢惯了脸的京师,也就咬咬牙忍了。可如今,身处库北之北,叛军、武将皆在面前,怎好如此轻易丢了颜面。
君天姒挺直腰背,讲一句话话咬的极重,“楚卿家失礼!”
楚毓听了,果然不再反驳,只是从眼角漫起一丝淡淡的宠溺。强者往往不做口舌之争,这句话在楚毓身上简直体现得再传神不过。于是,他只用了一个笑,陛下就欲哭无泪百口莫辩。
“你……你怎么……”君天姒屈指揉了揉额角,总觉得这次再见,楚毓有哪里不一样了。
一旁有人缓缓收紧缰绳,沈烨皱着的眉头更紧,“楚大人竟然亲自前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楚毓将君天姒扶稳,一番话回得滴水不漏,“迎接陛下这等大事,楚某若是不来,岂不是大不敬么?”
沉默片刻,沈烨勒紧了缰绳敛眉道,“楚大人最好记得与我大哥的约定,不要多生事端才好。”
“这是自然,楚某一向不喜欢节外生枝。”
“既如此,那容沈烨告辞!”
目送一队人马匆匆离去,楚毓的声音淡淡响在一侧,“陛下,该启程了。”
瑟瑟风中,再丢不起脸,君天姒含恨掀起车帘,当先进了车厢道,“嗯,走吧。”
楚毓随后跟进来,却并不言语。
一别将近两月,君天姒明显感觉到楚毓与之前有所不同,可到底是哪里不同,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心中憋了太多太多的疑问,此刻望着楚毓,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像是将她的心思都瞧在眼里,将早已准备好的暖炉放到她手中,楚毓道,“陛下问楚毓之前,楚毓亦有一问想要问陛下。”
君天姒抬头问,“什么疑问?”
楚毓道,“陛下是要情,还是要权。”
本想着去问问题反而被别人问了问题,这明显是一件比较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君天姒没有办法不接受。
因为楚毓的这个问题,问得恰在其处。
这正是她的心魔所在。
但说是君天姒的心魔,倒不如说是所有人的心魔。这个所有人中,又以天下间处在了权力中心的人为最甚,他们往往都会被一件事所累,自古帝王遇见这个问题也再常见不过。
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有些帝王比较霸气,既要了江山,又要了美人,其结果不仅守不住江山,亦守不住美人,这个结果告诉我们,做人,尤其是做帝王的,不要太贪心。
但君天姒从没有将自己真真正正归于帝王一类,相反,在某种意义上,她一直将自己与帝王两个字划得很开,也因此,看透了很多事。
譬如现在,她该如何回答。
抬手抚了抚额前的碎发,君天姒垂眸笑了下,“楚毓,这一路很遥远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毓明显愣了下,深潭似的眸子扫过她略微苍白的面颊,正襟危坐道,“臣,洗耳恭听。”
君天姒愣了下,勉强笑一笑道,“用不着这么正式,不过是个故事罢了。而这个故事,我也是听来的。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他讲得很详细很详细,不过时间太久,我记不得太多了。
据说当年有一个女子,她生于将门世家,从小就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别的女孩子学女红,善歌舞,喜瑶琴,可她却喜欢赛马,善刀枪。
这样的一个女子,搁在哪里都不是好嫁的命数,家中的父亲兄长为她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她却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她遇上真正想要嫁的人。
那个男子不过比她大一两岁的年纪,于武学上的造诣却处处比她强上不止一倍。他们从刀枪剑戟比到斧钺钩叉,她将自己会用的能用的兵器全都拿出来比了一番,但事实证明,武功一类,只要你的比对方高得足够多,兵器甚的,就都是浮云。
生于将门的女子向来敢爱敢恨,性情直爽的程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她摘下沉甸甸的头盔将一袭青丝如瀑布般散落的时候,夕阳余晖将她的脸涂了层淡淡的胭脂。
她就这样脸红了。
望着面前的男子,她希望这个男子能成为与她相守一生的那个人。美丽的爱情故事的开头往往最美,她给我将这段的时候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美好词汇,不过我都记不清了。”
君天姒望着楚毓笑了下。
“时间太久了吧。”楚毓亦回了她淡淡一笑,继而道,“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事情顺利的很。她以为对面的男子和她一样,在那个有着落日余晖的傍晚,将她如同她对他一般,一下下描摹下来,刻画入心。再后来,三书六礼,一切都顺利的过分。
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对方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她们所该选择效忠的人。她的父亲与兄长都一一与她交谈,好像成亲的并不是他们两个,而是她的整个家族一般。
但她那时已经将一颗芳心统统献了出去,自然不及父亲与兄长考虑的全面周到,在她眼中,她要嫁的不过是她的夫君。
那场婚礼举行的很盛大,他抓着她的手走过高砌的门栏,抱着她,小心翼翼的护着她的裙裾越过脚下的火盆,如同所有的新娘一般,她以为这个抱着她的人将会成为她的天,成为她的一切。
婚后的日子里,他们相敬如宾,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像她这样的女子竟然也会一心一意的想要相夫教子。她觉得很幸福。
直到……”君天姒顿了顿,终究笑道,“他又娶了一门亲。
那门亲事来的很突兀,至少在她看来很突兀,没有人提前告诉她,甚至可以直接划掉提前两个字,若不是她看到开始布置起来的喜堂便去询问,甚至没有人告诉她。
对此,他给出的解释很寥寥。
他说,他需要这门亲事。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他需要。
不是他想,不是他喜欢,而是他需要。
比背叛更叫人痛心的是没有背叛。倘若他连心都没有给过你,又何来的背叛一说呢。
他不过是……需要。
这个认知真是太打击人了,她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理性,她冲上去问他什么叫做需要,那他是不是也需要她。
他的回答当然还是……需要。
三日后的他大婚的夜晚,她坐在后院的庭院中,竟也能清楚听见前厅传来的礼乐声。
同样……是一场盛大婚礼。他没有给那个女子稍稍输她半分的待遇,因为他需要。
她在庭院中坐了一晚,第二天便高烧不退,生了一场大病,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死在了她的腹中。”马车摇摇晃晃,君天姒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柔软的靠垫上,“她是个将门女子,从来不会多在意自己的身子,有了身孕也不自知,更何况,她的丈夫也未曾真正留意过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来看她,依旧是如往常一般的温柔,对她呵护备至,甚至多了一丝愧疚,她却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那样待他。
但他依旧,是她的天。
她病了整整五日,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之后种种,他凭借着多方扶持终于登上了万人之上的高位,她知道他很高兴,他握着她的手说,要许她同他一样的高位。
他说,她是他唯一的妻。
她手中的绣针断在掌心,只因他最后的一句话,她不在乎什么高位,她只在乎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他捧着她的掌心,为她一点点温柔的拭去血迹。
可事情如果能这样结束,也算是好的。”君天姒叹了口气,望向一旁的楚毓,“你说呢?”
楚毓的神情越发看不清,“世上之事,多半都是不尽如人意的。”
君天姒勉强笑了下,“你说得对,往往都是如此。
他对她的盛宠好景不长,不足三载,一切都变了天。以往,每次冬日围场狩猎,她都会随他同去,但因有孕在身,这一次,她便没有去。
可自他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她那时正值有孕,即将临盆,但即将临盆的却又不只她一人。他下旨,说谁先诞下男婴,就是首储,她听了只觉得可笑。她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是他和她的骨肉,不会有半分的改变。什么首储之位,在她看来,还比不上他日日多来看上她一眼。
可事情就是这样,他没有再出现,她去见他,也照例都被挡在了门外。
她开始感觉到不安,朝堂之上,关于父亲专权的说法已经传到她耳边,但她入宫已久,从未与家中再有什么联系。此刻,她只一心一意的想要寻回自己的那片天,于是她想……一切,都先等孩子生下来吧。
可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诞生……会带来什么。
终于在那一日,她费尽全身的力气,将她的骨肉带到了这个世界,除了大略瞧见小小的脚上落了一颗志外,来不及再多看一眼,甚至没有抱一抱他,下一个瞬间,所有的噩梦都化为了现实。
她听见奉命而来的侍卫将她的孩子带走,她还抱有一丝幻想的想着,或许叫他看一看,他就能回心转意了,很多事情都会好解决的多。
可她没有想到,尚在襁褓中的她的孩子这一去竟再也见不到了。
回来的是授命封宫而来的侍卫,一层层将她的寝殿围得水泄不通,宣读圣旨的公公嗓音尖细,几乎叫她崩溃。
她恍惚中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善妒,后宫之中夺宠三年,前朝之上,父亲与兄长谋划多年,早有逆反之心。但念在她为皇嗣产下一子,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从今起,打入冷宫……
这个消息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气强撑起来,硬是踩着虚浮的脚步闯出了殿门,她想着她要去见他,一定要见他,要说清楚,一定要和他说清楚。
多年不再习武,早已生疏,再加上体力根本不支,她闯进他的寝宫时,身上已经受了多处擦伤,好在拦她的人并不敢下狠手,她才得以一路硬拼着闯入了宫,可她一进殿门,就看到趟在地上已经变作冰凉的小小婴孩,脚心之处点着一颗志,而三步外,站着面色惨白的他。
一切的一切,就在那一刻变作了泡影。
他终于将她,给逼疯了。”
像是终于讲完了一段故事,君天姒揉了下额角,却将眼睛睁得大大,“这两天不知为何,总是想起这个故事,楚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你萌都想虐右相,可是你萌难道没看出来,此时此刻,右相那边分分钟都在被虐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