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最后,一打啤酒见了底,顾鸿影靠在椅子上,脸颊上是醉酒特有的红晕,但他的眼神却是截然相反的清明。
身具灵力的人是喝不醉的,灵力在体内运行四五个周天,酒精就会被灵力消化掉,除非是特意想要醉。
顾鸿影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剩下的半罐啤酒晃荡着漾出水声:“盯着我看什么?”
“你今晚有些奇怪。”埃里克靠在栏杆上翘着腿,手臂悬空,整个人向后仰,是个危险的姿势,“下个月,不是特训。”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散漫却相当肯定,金色的发丝沐浴在月光之下,配着那双极有神采的石青色眼睛,美貌惊人。
顾鸿影和埃里克在入学时因为被传送到同一处地方而双双撞晕进了医务室,从此就结下了梁子,即使后来成了并肩同行的伙伴,也经常因为看对方不顺眼而阴阳怪气,但若要论了解程度,埃里克是最了解顾鸿影的人。
顾鸿影平时嘻嘻哈哈,阳光活力之中透着沙雕,但正经起来时,却与平常判若两人,他笑了一下,没有接下这个话题。
“我在想一个问题......”顾鸿影继续摇晃着他手里没喝完的半罐啤酒,然后垂眼盯着,仿佛里面潜藏着一个有趣的秘密,“你说我们相聚组成小队,是自然而然,还是命中注定?”
“为什么会产生这个疑惑?”埃里克身体微微前倾,“因为你是白泽转世?”
他们小队里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渠道,所以大家都知道顾鸿影就是白泽。
“或许?”顾鸿影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说,“也许命运就是一盘巨大的棋?”
从他接到录取通知书、从他被丢到诡异的荒山、从他敲开虞荼所在的小楼的门......
顾鸿影的神色看起来不像醉酒,但话题却东一句西一句,好似浑然没有中心:“三青给我送来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以为它是骗子,生气的三青将我踹到了入学测试的地方,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不夜侯。”
一年多前的记忆依旧那样鲜活,顾鸿影清晰地记得白雾环绕着他,在荒凉破败的废墟里,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那时光线昏暗,歌声诡谲,他扯开了挡住道路的、枯死的爬山虎藤,猝不及防地遇到不夜侯时,顾鸿影当场愣住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见到不夜侯前辈的第一眼不是害怕,而是亲切,意识深处冒出的雀跃,让他对这位明明是第一次见的陌生人提不起丝毫防备之心。
就像他不明白“荒山歌声之谜”为什么莫名其妙解决了一样,顾鸿影也不明白在自己问出“你是谁”时这个问题,他的心中为什么会莫名升起隐约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他不知道。
后来好不容易下了荒山,他在槐林镇挨家挨户敲门求助,只有虞荼选择了帮助他,见到虞荼的第一眼,顾鸿影同样有种亲切感,只是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他最初将这种亲切感归结于虞荼长着一张看起来人畜
无害的脸,现在再看,或许是因为荼荼与不夜侯前辈有亲缘关系,所以他同样觉得亲切。
“或许那个时候,命运就已经开始了。”顾鸿影喝了一口啤酒,继续道,“如果我是白泽转世,前辈当时看见我,到底是在看我,还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埃里克皱眉,不解道:“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意。”
顾鸿影自己也不解,他从小被爱意包围,父母、长辈、朋友、甚至是路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大家都对他予以善意,他阳光开朗,热情活泼,在爱意之中慢慢长大成人———他并不是会纠结这种问题的人,这种问题在他眼里,还没有今天的阳光好不好重要。
他说:“可能因为他是不夜侯?可能因为他是荼荼的长辈?”
他的语气迟疑且充满了不确定,明显是自己都不相信,可他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顾鸿影转头看看旁边已经醉倒的虞荼,虞荼喝醉了很乖,不发酒疯,不说胡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沙发上蜷成一团。
“不夜侯前辈是一个很好的人。”顾鸿影说,“可能是因为太好了,所以很多问题前辈都会自己背负,甚至很多危险是我们带来的。”
他们那诡异的运气总让他们遇到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以至于他们无法自主解决,不夜侯前辈为了捞他们几个还受过伤。
“前辈比任何人都要在意荼荼,否则不会在一遇到危险时就那么及时出现。”顾鸿影斟酌着词句,“按理来说,荼荼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活的很累。”
虞荼腼腆话少,温柔细心,大一开学之后,在他们几个的影响下,自信开朗了不少。
顾鸿影知道虞荼是孤儿L,从小的生活条件不好,直到他回归草木族,又有了一个宠溺他的强大长辈。按理来说,虞荼应该会在这些爱里舒展枝叶,就像揉成一团的纸张被慢慢抚平褶皱,重新变回原本的模样,可他不是。
那么多的爱倾泻下去,他却没有在爱里生出翅膀,反而像被捆上了沉重的锁链,作为朝夕相处的伙伴,顾鸿影并不是无知无觉。
“你觉得荼荼背负着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对吗?”埃里克从小被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察言观色是他的基础技能,他意有所指,“其实大家都有所察觉。”
平时相处的过程中,他们有在不留痕迹地照顾虞荼的情绪,尽可能地不将把负面情绪带出来,埃里克其实有时也不明白,他偶尔会从虞荼的眼神里看到浓重的疲惫和稍纵即逝的痛苦,但这不应该。
草木族对幼崽的呵护有目共睹,虞荼又那么特殊,只会得到更多的、更细心的照顾,这样的负面状态并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更别说他努力得令人心惊,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着,片刻不能放松。
“你们为什么不怀疑是他的[天赋]在作怪?”郝芝芝从沙发的另一端慢慢爬起来,她的眼神也很清明,用灵力促使了自己酒醒,“你们或许没有意识到,
[洞悉万物]究竟有多特殊。”
“我担心他可能用[天赋]模模糊糊感知到了一些......命运。”郝芝芝顿了顿,“而他感知到的东西,或许不太妙。”
他们三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没有谁接着郝芝芝的话往后说,但三个人心知肚明,如果[洞悉万物]真的如同郝芝芝所猜想的那么特殊,那么虞荼所感知到的,大概率与不夜侯有关。
血缘相牵的亲人,更容易捕捉到一些讯号。
这个话题委实有些沉重,最后还是由顾鸿影打破了沉默,他努力笑了笑:“不管怎么样,增长实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是啊......”郝芝芝惆怅地叹了口气,忽然道,“莉莉,你装睡的本事可真不怎么样。”
斜靠在椅子上的殷莉缓缓睁开眼睛,她面上还有着些许醉意,但整个人看起来还算清醒:“我有在听,只是不想说话。”
顾鸿影乐了:“还好荼荼是真睡着了,不然我们五个现在都是假醉,那不尴尬到爆炸?”
埃里克十分真诚道:“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其实......虞荼有点像我师父。”因为残留的醉意,殷莉说话慢吞吞的,浑然不觉自己的话多有歧义,“他们、都是执念很重的人......我能感觉到。”
“虞荼在害怕——”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措辞,“失去。”
害怕失去什么?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又好像疑云重重。
这个话题如果再接着往下讲,或许会涉及到他们都不想触及的问题,于是四个人默契地止住。
顾鸿影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们今天怎么回去?”
答案很快有了揭晓。
埃里克的家族有专人等在长安学府外,只等聚餐结束就将埃里克带回,殷莉说会有人来接她,郝芝芝也一样,至于虞荼,顾鸿影联系了草木族的帝休长老———他们之前加过联系方式。
热热闹闹的聚餐在夜色中散场,大家告别之后奔向各自的方向,来接殷莉和郝芝芝的是时序与谢见微,还有点醉意的殷莉睁大了眼睛:“.......老师?”
时序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像是夜色中从天边倾泻的冰雪,她向殷莉微微点了点头:“走吧。”
殷莉晕晕乎乎地上了她的飞剑,时序的剑与她的人一样沉稳,灵力构筑的防御罩里没有一丝风,殷莉站在她的背后,或许是月光太清幽,殷莉竟然发现时序束起的长发间有了许多霜色,她好像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像老人一样白头了。
......
目送着时序带人远去,谢见微才收回了目光,看着安静等在她身侧的郝芝芝,她笑道:“我们也走吧。”
在构建传送阵时,她听到郝芝芝的声音:“为什么是您辅助我觉醒[天赋]呢?”
她的问题太过直白,但没有恶意,谢见微有些惊讶,灵力以一种平缓的状态从她指尖流入
阵法中:“我以为你不会直接问。”
郝芝芝说:“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倒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这么夸张,如果不是你们成长的太快,这个问题在大四时你们才应该苦恼。”谢见微一边为阵法填补细节,一边回答她,“[天赋]有六大类,但鲜有人知,六大类天赋之外还有第七类,也就是特殊类,之前是虞荼,现在是你。”
“天地间讹兽数量稀少,但几乎没有讹兽能活到成年。”她在阵法上落下最后一笔,“换句话说,即使能活到成年,讹兽也终身不会觉醒[天赋]。”
郝芝芝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谢见微的话,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特殊:“因为我的[天赋]就像虞荼的[天赋]一样,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存在?”
“我喜欢和聪明的孩子打交道。”谢见微嘴角勾起一个笑,“恭喜你,猜对了。”
传送阵在眼前漾开波纹,谢见微将郝芝芝先推入了传送阵内,自己随后迈入:“世人都觉得讹兽的[天赋]是谎言,但谎言只不过是讹兽的本能。”
“讹兽真正的[天赋],是言灵。”
指真成假,言假为真。
......
将四个小伙伴都安安全全送走后,顾鸿影终于扭头看向一直默默跟在他后面的、兜帽遮到下巴的邝冕。
“我说墟者大人———”顾鸿影拖长了的音调,“大晚上的,您还穿一身灰袍子啊?”
“装束自由嘛,你少管。”邝冕和顾鸿影也算熟稔,毕竟顾鸿影这半年时不时展开不定时不定场特训,作为归墟难得不社恐的人,他当之无愧(被迫)地承担了其中几场特训,两个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划掉),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顾鸿影:“特训是您领我去?”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邝冕在兜帽里翻了个很没有长辈形象的白眼:“不然呢?你以为大半夜的过来接你我很愿意吗?”
顾鸿影:“要不我先回宿舍睡一觉,我们明天再约?”
“我拒绝。”邝冕驳回了他的提议,“那我明天还得早起,太亏了。”
他现在天天夜观星图白日睡觉,整一个昼夜颠倒脱发剧增,天天累得和条死狗一样,晚上观完星图不准睡觉还要过来接人安排训练———这是什么苦日子啊!
邝冕在自己宽大的黑袍子里掏了一会儿L,摸出一个阵盘:“你先和我去归墟待三天,三天后他们安排清楚了就会有人来接你。”
“对了!”他一边将阵盘抛到空中注入灵力一边说,“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找到答案了。”
“你之前不是问我一个人的运气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变差吗?”他控制着灵力徐徐展开阵法,“如果没有被借运,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还在不断做好事攒功德,运气却依旧很差,甚至差到一种离谱的地步......”
阵法成型,邝冕回过头来看他,因为灰袍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所以顾鸿影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有一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概率,就是那人的未来必然要发生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提前预支了他一生中全部的运气。”邝冕意味深长道,“所以之后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在‘还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