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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听到了起伏的浪声。
想象是被深埋于人体的最后一样感知器官,只不过,它以近似欺骗的方式运作,塑造出玄妙的恐惧或安逸,想象聚集着情感,然后如同母亲一样繁育着祂们,等待着从黑暗中走出的游子再次回归黑暗……于是魂灵仿佛能脱离肉.体,以此为生。
没有自由的地方全是自由,没有心脏的世界漫无目的地延展着,他侧耳倾听,海浪是地球的脉搏,一刻不停地跃动,他努力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于是在梦里目睹到了巨大的、以行军的气势首尾相连的蓝色圆环,那汪蔚蓝躺在一处狭长的海湾中,待他凝神去看那漂浮不定的深蓝时,那片深蓝也回望着他。
在漂浮于其中,让那庞大的……流转的、属于他自己的眼眸之海从外界注视着他的身躯以及这无垠的晦暗,在他眨眼的瞬间倾斜而下,淹没了他和他的一切。
就这样,他于一个微凉的午间醒来。
猝不及防的、从树叶间垂落的光刺了一下他的双眸,这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鼻息间是草芽芬芳的香气,他正躺在一片金合欢树下,躲避着四月的热浪,他张开手,挡住了那些光芒。
发了一会儿呆,他翻身坐了起来,头发上沾了不少杂草,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所以就从阴影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向那被太阳晒得发亮的世界。
“唔。”
他还是忍不住打哈欠,不如说,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疯玩一天,随便找个阴凉的地方一趟,睡得迷迷糊糊,把前一秒的烦恼、忧愁都压在身下,压进地里,醒来后,又是一派天真活泼。
“这就来,雅各布爷爷。”
他把睡觉时歪到一边去的挂坠拨正,欢快地回应道。
那时的雅各布·兰钦有着和一双鹰一样的灰色眼睛,却被日复一日因衰老而倍显慈祥的面容给很好地中和了,至少没那么锐利,细鼻子下是两撇考究的八字胡,半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这无损于他的给人的第一印象——一位旧派的老绅士。
他站在山丘上,拄着文明杖,等着黑发男孩一路奔跑过去,他才摆正的挂坠随着他的奔跑从衣领里掉了出来,在阳光底下闪烁着银光,连同男孩儿本身一起,在他跳过一条浅溪的瞬间,那姿态宛若无拘无束的鸟儿振翅而飞。
恍惚间,映入眼帘的、等在阳光终点的人化作了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的模样,他的管家,他的良师益友,他年幼失怙后的、唯一能被称作“父亲”的角色……
年幼的孩子灵巧地站定,他背着双手,歪歪脑袋,山丘下方的田野被风一拨动,发出簌簌浪声。
“走吧,B。”他半微笑、叹息般说。
B第一次来到意大利时,时年九岁,他有记忆起就跟着雅各布到处旅行——人们管这叫“漫游”,很少有人会一刻不歇地旅行,就算是那些天生的冒险家,在最初,也是有“故乡”的,但对于B而
言,漂泊才是人生的主旋律,尽管他们中途也有停留过——就像现在这样,雅各布要到意大利拜访某些老友,顺便让他能安安静静地学一段时间的国际象棋以及他那进度缓慢的拉丁语,他们先逛了逛米兰和罗马,最后乘船来到了撒丁岛,在一处小镇租下了一座带院落的别居。
这天刚下过一场雨,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树木、草地、还有那些锦簇的繁花。在这所乡野住宅里,随时随地都能远眺到绿色的大地,离五月越近,蝉鸣就越密集。他好奇地在院子里转了转,南欧似乎都是这样的格调,院子里铺着扁平的石块,房子旁倚着一道直通二楼房间的梯子,这是一所石头住宅,墙面留下了风蚀的独特书写符号,乍看上去有点像希腊的房子,可又略有不同。云雀在用啼鸣挽留春意,但夏的气息却越来越浓厚,他站在无声的阳光中,和所有孩子一样,鲜少去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哪怕他相对于同龄人而言要聪慧许多,他能想到明日大概要去拜访邻居,还知道怎么用意大利语打招呼,可想着想着,他的目光就落到了院落里的那棵郁郁葱葱的杏树上去了。
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要完成了雅各布爷爷布置的作业,只要出门前记得说行程,他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当然,不能跑得太远。而且,他对分辨善恶有着一套自己的方法,更何况,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总能遇上善意——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好运气。然而,当他带着好奇和漫不经心——还有那孩子才有的恶作剧心态,爬上杏树,又通过枝桠相互纠缠的部分跑到邻居家的梨树上坐着——却不巧被发现时,这就很难解释了——这算是一种不请自来吗?B苦恼地想,他只是好奇而已!
在他考虑是道歉(毕竟原计划是明日拜访)还是趁人家没看到他长什么样干脆先跑为上时,树下的——那位老婆婆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男爵?()”(注)
“……不是男爵。?()?[()]『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鼓了一下脸颊,用还算流利的意大利语说:“我才不会在树上呆一辈子呢。”
说完,他又顺着树干爬了下来,等他站定,正准备礼貌一点,先道个歉时,一双苍老的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头发。
他头一回见到瓦伦蒂娜·菲拉塔夫人,她就满怀慈爱地替自己摘掉了挂在头发上的树叶。像一位寻常的祖母那样,把他领进了家门,给他煮了一杯椴花茶。餐桌旁是新鲜的花束,绿玲草、紫罗兰、白牡丹、喷泉草……花与叶簇拥在一起,纷乱成了另一个春日。就在他疑惑地捧着茶杯:“夫人……”
“哦,别那么生疏,你是雅各布带来的那孩子吧?”菲拉塔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温柔地说(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菲拉塔夫人的脾气其实不算好),她的锅子里煮着螺纹贝壳通心粉,烤箱中还在烘烤的面包,食物的香气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话说,雅各布出去了还没回来呢!他本来是等着他打包吃的回来,现在先吃了没关系吗?
“是的,夫……”他顿了一下,那边已经继续问下去了:“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他就更为难了——要知道,他
()的名字完全取决于雅各布的即兴发挥,叫巴克莱、布莱克、布鲁诺有或者是贝尔德,都是看情况,而私底下,雅各布管他叫B,这确实不太像个正经名字,他还没日后那样敏捷的思维,何况他在一通折腾下,早就有点饿了……
“哦,雅各布的保密主义,”她思忖了一下,用劳谷多方言说:“说实话,我早也该习惯了,他还是没摆脱他那奇怪的那一套,他不会没给这孩子取个正经名字吧?”
“好啦,没关系的,不过你是该有个称呼……按照雅各布的那套来也行,虽然我不赞同……”瓦伦蒂娜夫人很快就决定了:“亲爱的……我还没见过谁有这么漂亮的蓝眼睛……”
“阿祖罗,我就叫你阿祖罗,怎么样?”
这其实也不算个正经名字,倒像是个昵称性质的绰号,阿祖罗,意为“蔚蓝”。
“都可以啦。”他小声地说。
瓦伦蒂娜夫人很快从墙上取下一只火腿,慢慢地切了几片作为前菜,她还准备了奶酪和面食,在瓦伦蒂娜夫人继续忙碌的时候,他悄悄地张望着整个屋子的布局:洁白的墙壁,大理石桌,还有墙上成排的置物架,墙上挂满了厨具,瓦伦蒂娜夫人柜子里取出香料,小心翼翼地撒在食物中……
民居和旅店始终是不同的。直到后来,他才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民居很……温暖,这是有别于火焰、有别于春日阳光的温暖,这种温暖是难以在漂泊中寻觅的,是由吵闹的锅碗瓢盆和一些再琐碎不过的事物、无伤大雅的争吵和存在于夜晚的欢笑组成的,就像书本里频繁提到的一个词汇那样……他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家庭。
有人敲了敲门:“日安。”
他们转过头去,衣冠整齐的雅各布正站在门口,他莞尔道:“我回来就没见那小家伙,想想八成是跑到你这里来了。”
瓦伦蒂娜夫人开心地走过去,和正准备脱下外套的他行了一个贴面礼,并拥抱了他一下:“我还当你就准备打个招呼就跑呢!”
之后,被瓦伦蒂娜夫人叫做阿祖罗的男孩喜欢上了往她这儿跑——尤其是在雅各布爷爷出门的时候,他知道雅各布肯定给瓦伦蒂娜夫人打过招呼了。他在适应了一阵南欧的汹涌刺目的明亮后,就开始在白天丢下课业出门玩,晚上再回来琢磨那些知识。他在这点上一向平衡得很好。和城市不同,撒丁岛的山区总是一副杳无人烟的派头,清晨,淡蓝色的山峰被初辉照亮,呈现出一抹存在于山顶的金色;他穿行在坐落于山腰的村镇,沿着石梯上上下下,在壮丽的如油画的蓬松白云下,在古朴石头矮墙围成的巷道中,阿祖罗坐在阴影里的阶梯上,闻着太阳晒到石头散发出的味道,像幼猫一样好奇地看着来往赶集的人群。
他听到了悠远绵长的铃声,那是牧羊人正赶着羊群去往山麓,这从耶稣时代便存在的古老职业,至今仍旧尽职尽责地让那飘渺得恍若隔世铃音于山间回响,风掠过绿绸子一样的牧场,清脆的鸣音仿佛应和着千年前的虔诚。
戴着头巾的妇女看见他后,通常
会怜爱地递给这模样漂亮的男孩一点蔬果零食,以至于他每天都能莫名其妙地带着东西回来;在南欧最为炽热的天气里,他通常会躲在瓦伦蒂娜家院子的葡萄藤的阴翳中、在翠绿的环绕下呼呼睡觉,等到醒来时,正好碰上傍晚,在一片血红色的夕阳中,小小的孩子会拿起他的挂坠项链——那是一枚银色的云朵,他将银云挡在右眼前,假装云漂浮在空中,做一些孩子才能从中找到乐趣的把戏。
有时候,雅各布会在晚饭时过来,他们就在院子里支起桌子,铺上印花的桌布,边吃边聊,这时候阿祖罗带回来的蔬果就会被洗干净,摆到餐桌上,浓郁的番茄汁淋到意大利面上,瓦伦蒂娜会开一瓶葡萄酒给雅各布,她倒了一点给阿祖罗,涩得他脸都皱起来了,碍于礼仪不能直接吐掉,看得瓦伦蒂娜哈哈大笑,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混合了橙汁的橄榄茶。
“你知道吗,意大利最好的血橙在埃特纳火山脚下。”
“埃特纳火山?我在书上看到过,它在西西里。”男孩说。
“没错、没错。”瓦伦蒂娜调整了一下自己老花镜的位置,“那是一座海滨城……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只见过几次海……尽管撒丁是座岛,不过,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见到海的。我没怎么出过门,所以,这也是我的女儿尼科罗莎说的,不过她寄来的橙子确实很不错……”
“说起来,尼科琳娜现在在哪?我记得你说过,她去当了演员……”
“在那不勒斯。”
“哦,那不勒斯……比不上米兰……”
“谁说不是呢,不过她说自己过得还算凑合……只是她不太肯回来,唉,年轻人,雄心壮志,如果你们哪天启程,路过那不勒斯的时候,替我去看看她吧……她总是不愿把忧愁分担给我……”
不得不说,在撒丁岛的日子里,是这孩子一生中少有的、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光。就连和雅各布下国际象棋时的输了也不再让他那争强好胜的孩童心态太过发散。瓦伦蒂娜喜欢看电视和阅读一些报纸,看不清一些板块上的小字时,就该阿祖罗替瓦伦蒂娜念了,于是他的意大利语越讲越好。他甚至已经在瓦伦蒂娜的教导下,学会了分辨院落里栽着的鲜花;瓦伦蒂娜在礼拜日的时候,会带着他上一处有着哥特风格的教堂去,意大利到处都是修道院和教堂,阿祖罗早就见识过那些有着无数名家真迹的恢弘穹顶,但当他安静地坐在瓦伦蒂娜身边,看神父和修女擦拭烛台、看那些乱糟糟的唱诗班孩子嬉戏打闹时,萌生出了这样也不错的念头。那些孩子玩过一阵后,才开始老老实实地唱起赞歌:
……
作为圣父、圣子、圣灵
三位一体开出的唯一花朵,
救世主的母亲
在神秘中降世,
犯罪者的自我安慰,
在目光中您接受加冕。(注)
和雅各布不同的是,瓦伦蒂娜总爱拿圣经中的善举来举例,所有意大利祖母在这方面都差不多。尽管阿祖罗会偷偷伙同唱诗班的一个同龄孩子一起搞
点恶作剧——比如在神父一本正经地用拉丁语宣讲时,放进去一只小猫添乱,这时候神父只能无奈地把猫从袍子上抱下来,放到一旁去——
他却始终没太偏离那些期许,正直机敏,善良而勇敢。在乡人们热热闹闹地开宴会时,在葡萄园和柠檬园里,他坐在一块岩石上,男人们架起火堆,在烤肉上淋满蜂蜜,一个年轻小伙被起着哄拉手风琴,于是那些拉丁少女们在音乐中和歌而唱,她们长长的发梢被风连在一块儿,像另一片莽莽的草原,古老的歌谣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被风捎至远方,随即溘然长逝于山谷的潺潺溪流之中……
不知不觉中,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你的病……要不要……”
“没关系,足够……”
再次醒来时,他正被朦胧的月光所笼罩,他身上盖着一件西装外套,宴会还在继续,瓦伦蒂娜带着几个少女在人群中忙来忙去。他隐约觉得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发。
“B,”那人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不。还是先不提这个……”
“如果是你的话,将来,你想做什么呢?”
孩童的理想,这是多么稚气而虚幻的一件事,问出这话的人,多少都是不当回事的,只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份回答注定要被遗忘——
“啊,我的话,我想想,当个英雄吧。”他半梦半醒地说,这是他很早就决定的事情啦,像他素未谋面的父亲那样,雅各布给他讲了不少关于父亲的睡前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比任何动画、小说中的人物还来得伟大,而最重要的是,“——当个英雄,好人,因为瓦伦蒂娜祖母对我很好,亚伦大叔对我很好,玛里娜姐姐也是……”
“而我也很开心……”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他重新沉入了梦乡。
——抑或注定被亲手埋葬,而天真的脆弱就在于此,仿佛这份美好天生就是被用于吊唁的。
布鲁斯很早就已经用手遮住了双眼,他仰着头,缄默地平复着呼吸,哪怕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从掌心中溢出的晶莹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