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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铃仙人自觉做了件天大的好事,渡了世间一个挣扎求不得的苦痛人，大笑着离开了，只留给白海东一个背影。
仙人离去,却是前去向陆文昭复命。
按他自己的性子，是不会主动为他人答疑解惑的,之所以出言劝解,或者说鼓动白海东,是因为他收了陆文昭的委托。
陆文昭对此也思虑颇多，可白海东终究算是陆空星在红尘中认识的朋友,他怕陆空星担心,便找仙人助推了一把。
“怎么净当无名英雄？”骨铃仙人望着陆文昭笑，“你百般辗转，做这许多,合该告诉星主才对。”
见陆文昭沉默，仙人大笑不已。
“瀛洲主,你这脸皮薄的毛病可该改改了！”
他旋身而走,走之前，指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陆文昭背后。陆文昭一惊，尚未来得及回头，只见白发飘飞，陆空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正探头向前边来。
他的白发这些年已经养到腿侧长度，挽着一支陆文昭脱下来的鹿角做发簪，斜插海棠,倒似刚刚到腰际。
他眨着紫瞳看陆文昭，表情很无辜，眼神很故意。
“小鹿,你又瞒着我偷偷干活。”
陆文昭有些窘迫，他闭上眼坐下来，不理睬陆空星，耳尖微染薄红。
然而陆空星才不放过他，他在陆文昭身边转来转去，蹦来跳去，广袖舞得生风，嘴里还念念有词，跳招小鹿舞。
“小鹿来，好小鹿来，帮我劝海客兄的好小鹿来……”
陆文昭：“……”
他忍着，忍着，放在腿上的手都握成了拳。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把陆空星揪住。
“促狭又淘气，早说让你少同商歌厮混。我之所以请人劝他，是因为留着他，对你在人间的布局很有用。”
陆空星歪头盯着他，把腔调拖得长长的。
“哦——是吗——”
陆文昭跟他对瞪了一会儿L，挫败地败下阵来。
“也是……也是为你解忧……”
陆空星这才高兴了，正逢小花灵从外间飞进来，脆声告知。
“大花！那个凡人来啦！”
陆空星立刻牵住陆文昭的袖子，小鹿要是趁机跑了，那可就没的逗了，不行不行，他不能放过小鹿。
“小鹿同我一起去。”
陆文昭：“……”
他不应，陆空星就又抖开自己的宽袖，预备跳招小鹿舞。
“小鹿来，好小鹿来，陪我去见海客兄的好小鹿来……”
陆文昭：“……”
他要去创商歌！看把星主都养成什么样子了！
***
并无世人臆测的仙人拿乔，陆空星到得很快，几乎是白海东刚对身边的仙侍请求见一见九殿下，立刻就被领到瀛洲台上。
见陆空星与之前曾有一面之缘的黑发仙人联袂而来，不知为
何，在见到对方白发紫瞳的刹那，白海东心中再度翻涌起无尽的悔恨与委屈，屈膝便拜。
陆空星拂袖将他搀起，见白海东满眼都是泪，于是也敛起神色。
“看来，海客兄已经决定了。”
“求九殿下助我！”白海东含着泪光，郑重请求道，“世间金银俗物对仙人毫无意义，我一介俗人，也没什么能回报九殿下的，只能起誓任由九殿下驱策，并在红尘中为殿下建观立庙……”
陆空星笑了笑，他将白海东扶起，引他入座。
“海客兄明知我不需要那些。大昭境内，求仙风气刚清，还是不要再兴此劳民之事。”
为了安白海东的心，他一边帮白海东斟上仙茶，一边继续说道。
“且不说这是海客兄的请求，那祸害了白家的异邦人，本身就是我的敌人，我自当竭尽全力，助海客兄诛灭祂。”
他见白海东喝了大半盏茶，情绪稍定，不会因为短期内大喜大悲而伤身，这才从容询问。
“不知海客兄那对青翰鸟的尸骨何在？”
白海东一愣，立刻捧起挂在腰际的一只匣子。这匣子也算仙家物品，看着不大，却可收入大鸟的尸骨，是好心仙人所赠。
他在这匣子上钉了皮绳，将匣子整日佩戴在身上，犹如守着过去的执念。现如今陆空星问询，他心中有个荒谬的猜测，立刻就将死去的青翰鸟捧了出来。
“九殿下，它们在此处。”
陆空星带着鸟儿L的尸骨与白海东，一起来到海边。
长风辽阔，海上日月明灭，他将青翰鸟的尸骨从白海东手中要来，迎着海风将鸟儿L托举起。青翰鸟本就是被他打捞上来的，除了颈间刀口，几乎无损，此时迎着风，蓬松的羽毛簌簌而动，宛然若生。
忽然，青翰鸟的胸膛一瘪，再一鼓，紧接着颈间刀口收拢，胸膛起伏，口中呼呼有声。
白海东整个人都傻了，紧接着，他狂喜到流出眼泪，亲眼看到这对青翰鸟在仙人手中死而复生，迎着海风伸展翅翼。
青翰鸟复生之后，先是彼此交颈，庆贺新生，接着一齐低头拜谢仙人搭救，又飞旋着去簇拥白海东。
熟悉的羽翼触碰脸颊，白海东抱了这只，又去抱那只，泪落不止，只觉得就算此刻死了也甘愿。
然而陆空星却摇头。
“还不够。”他的紫瞳微亮，倒映日月沧海，“海客兄，这怎么够啊。”
在白海东震撼难言的注视中，他的手伸向海面。这一次他手上的动作充满力道，于虚空中慢慢握紧，仿佛正从万丈海渊之下取回什么。
“要让那失去的，再回来。”
海渊中沐满金光，巨大飞星顶着托着，破损的海船摇摇晃晃，从深海中浮起，万吨海水溅落，腾起磅礴的水雾。
龙骨延展，桅杆竖立，大船鼓起风帆，缓缓驶向岸边。白海东看清了船上堆积的粮食干菜，金珠玉器，珊瑚海贝。
“要让那死了的，再活转。”
长鲸与蛟龙浮浮沉沉，送来累累白骨。白骨沿绳索爬上大船，逐渐长出红的白的血肉，再是人的皮囊，每一个的面容白海东都熟悉。他们上船之后，立刻分工协作，控住船身，还有人向岸上的白海东大力挥手，大声招呼。
迎着海风，陆空星的指尖微有些发颤，他的仙力到底有所不足。不等他出声求援，另一股仙力已经不动声色地输入了他的身体，助他渡过难关。
“别逞强。”
陆文昭附身叮嘱，陆空星看着他直笑，也凑到他耳边。
“好小鹿，我不招新的了。”
“……”
两位仙人合力，白海东出航时的船队全部复活，船只崭新如故。不过船队中有一艘船是空着的，那艘船上是白山雨塞上来给白海东添堵的逃犯叛徒等人，没有复活的必要，船回来就行。
做完这一切毁去之物重聚、死亡之人复生的惊人之举，陆空星回眸，看向已经完全呆住的白海东。
“我在船上准备了航行所需、金银琳琅、域外奇珍，还准备了万里好风。”
仙人笑道。
“海客兄，鲸波已具，可接桑梓。”
“便乘好风——”
“锦衣返故乡去罢。”
***
扬州码头。
此处曾经繁华阜盛，人员海船往来，奇珍异宝汇聚，可若是有客商此时到来，恐怕会大为惊异，因为这座天下闻名的港口，如今一派寥落景象。
入海处横着半艘残船，浮浮沉沉；无人捕鱼，海鸟饿瘦了，耸着翅膀立在栏杆上；码头上只有三两水手对坐吸着旱烟，面上愁苦，兵士巡逻不间断地巡逻，还有人用白布覆住口鼻，汲取海水，观察颜色。
凿船贝已经肆虐数月，就算船只停在港口内，也难以避免受损。
这些并非本土的贝类贪吃成性，又极擅繁殖，生生不息，应将一座繁华海港折腾成了如今的萧条样子。
长公主亲自下旨，遣士兵镇守码头，同时网罗天下奇人异士，若能解决贝患，重重有赏。
因为事态严重，雍州王陆宵练也被请托前来扬州，今日刚到。黑甲的兵士护在马车两侧，落针可闻的车中，陆宵练一目十行翻阅完扬州贝灾的全部经过，合起书简，微微闭目。
他的手伸进襟怀中，触到了一支含苞的花枝。
“王爷。”幕僚的声音低低的，“这倒算是用在正途，若情况持续恶化，想必九殿下也不会怪我们打扰。”
良久，他才听陆宵练应了一声。
“嗯，小九从来都不会怪。”
他嘴上老是说“今日左脚先迈，用花枝”“今日有些鼻塞，用花枝”，每天吓得幕僚不行，但几年下来，终究一次都没有用过。花枝若用在扬州贝灾上，倒不算辱没。
陆宵练听外面有不太一样的声音，于是挑开车帘向外看。他见到了英国公府的两姐妹，长姐一身女官服饰，妹妹则穿着便服，两人提着木桶带着
不知什么瓶瓶罐罐，正往海边去。
幕僚也看了一眼，他比陆宵练早来扬州几日，清楚内情。
“英国公府的两位小姐，一直想用药物治贝。一小姐云眠说，既然是世上生物，就总有惧怕的东西，仙鸟不存，还有矿石药物，丹砂浸透、硫磺熏蒸……总能寻到办法的。”
陆宵练微微颔首。
志气拿云，持之以恒，英国公生了两个好孩子。
云眠正提着东西，心中默念今日到海边要尝试哪几种新法子。忽然，她似乎心有所感，抬头看向空旷的海面——
碧空如洗，其下游弋着两只黑翅子的白色大鸟，似飞似游，安逸滑翔。
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就一直盯着看，直到姐姐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青翰鸟？”
云宁有些疑惑，这话语顿时提醒了云眠。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手中用来装凿船贝的木桶“咚”的一声落地。
“青翰鸟！白少主回来了？”
“什么？”
安静的码头被这两只高飞的大鸟惊动，不少近期没有活的船员本身就又闲又愁，闻听白少主回来的消息，立刻蜂拥聚拢到码头上，踮着脚向外看。
“白少主？真是白少主！我认得他的这两只青翰鸟！”
“他竟能行船？可是带回了域外的仙鸟？”
“他出海数月，必是带着新航道回来的，这下白家恐怕要重归旧主了！”
码头躁动不已，沸声上天，人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又夹杂着一丝期待。
这万头攒动的景象，自然也被船上的人所见。
白海东放下手中圆筒状的奇巧之物，这是九殿下赠他的，说里面装了打磨好的镜片，能更清晰地看远处事物，不算仙器，只不过是巧物……这样的东西，在白海东船上还载了好多。
九殿下待他，着实真心。
白海东掩去眸底一丝涩意。
郑大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随口说道：
“码头上有不少官兵，看来凿船贝也闹到这里来了。”
白海东看向笑嘻嘻的郑大，心中微微一痛。
九殿下同他说，人不是走兽飞鸟，他们的魂不纯，不能像青翰鸟的魂一样飞到仙山。所以这些追随白海东出海的人虽死而复生，严格意义上说仅是因为仙法，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因为魂已经不在了。
好处是，这些经由仙法复活的人，会对白海东绝对忠心。
白海东垂眸，听郑大笑嘻嘻同他说话，一一温声应着。只是他面色始终冰冷，与以往相差很大，再找不回曾经天真意气的模样，一层厚重阴霾密覆在他眼底。
“这么多官兵，想来长公主很重视这场贝灾。”
他淡声说道。
“若我们能将其遏制……”
郑大顿时乐了，将两手一拍。
“那岂不是得封少主个大官当当！”
白海东却摇头，他眼下的阴影如他心中的阴影一样，再也不会消退。年少时，他总夸皇权好，向往皇权，追逐皇权，渴望被皇权注意，拾获恩赐。
可惜现在……
“已经无所谓了。”
他神色平静，海风料峭，吹动他的外披，青翰鸟在他头顶盘旋长鸣。
“已经无所谓了。”他重复一遍，“过往的白海东已葬身东海，如今的白海东，只是奉九殿下法旨，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厉鬼。”
他的手扣紧船舷，用力到青筋暴起。
“我已不羡皇权。”
“只羡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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