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个错误

大堂里就剩下三个人了。

尉迟昭明，尉迟宝宝，莫念。

气氛冷寂。

尉迟昭明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盯着莫念，眼神里没有愤怒，而是深思。

他越看莫念的相貌，越觉得和妹妹有些相似，虽然因为生活环境的雕琢，让他的皮肤有些黑，不过眼睛，嘴角，却有几分神思。

难道……

“你身上有鳞片？！”他忽然道。

莫念点了点头，故意道：“蛟的鳞片。”

他看到自己说出这四个字后，尉迟昭明的手抖了一下，他越发强烈的预感到，自己的母亲就是尉迟昭雪，自己来对地方了。

尉迟昭明的气势忽然萎顿了。

刚才如果说是一头盛怒的雄狮，现在就成了一头斗败了的雄狮，有些垂头丧气。

气氛又沉默了。

尉迟昭明陷入了回忆中。

那个身影美丽，那个身影贤淑，那个身影聪慧，那个身影……悲哀。

多少年了，他一直在反思，当年是不是应该拦下父亲尉迟德，这样就可以救下妹妹一命，毕竟，她是无辜的啊！

可是，他没有拦下。

这些年来，他一直有些不解，难以明白，当年自己和父亲，还有那些家族高层，为什么会那么残忍。

难道是因为尉迟家备受紫焰家打击而势力一落千丈，产生的挫败感和愤恨，全都归咎到无辜的尉迟昭雪身上了吗？如果她没有被妖怪劫持，如果她没有怀那孽种，一切是不是就很美好了呢？

现在看来，紫焰家就是一个傲慢自大，狂放不羁的邪恶家族，就算联姻成功，日后尉迟家开启洗灵祭，照样会招来紫焰家的报复和打压。

但当年，尉迟家将所有的复兴希望，都寄托在和紫焰家的联姻上，没人能想到，仅仅七八年后，尉迟家会得到尘渡法师送来的大礼--洗灵祭。

如果，尉迟昭雪能在洗灵祭后和紫焰家结婚，就算被妖怪劫持，回家，恐怕也不会遭那么大的压力。

“唉……”

尉迟昭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有些寞落。

“哪有那么多如果……”

父亲尉迟德，是不是也后悔了呢？他想。

他曾经见过父亲对着妹妹尉迟昭雪留下的发簪发呆。

显然，虽然过了二十年，但内心的愧疚没有因为时间的远去而消失，反而如同酒一样，越酿越浓。

“她已经死了，不可能，还生下孩子……”尉迟昭明开口道，终于不再说她消失了。

到现在，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件事，因为他亲眼见尉迟昭雪把毒药喝下去，被抬了出去，死人怎么能生下孩子呢？虽然她怀了孕，但那只有三个月大。

他现在，既不相信莫念是妹妹的孩子，又不想否认莫念是妹妹的孩子，陷入了迷茫的状态。

“你们不是说她消失了吗？”莫念问。

尉迟昭明微微低了低头，避开莫念的目光，“死了……”

“你们确定吗？有可能她没死呢？”莫念反问。

“没死……”尉迟昭明嘴里念叨着，回忆二十年前的场景。

确实，没人去检查尉迟昭雪死没死，因为喝的药是剧毒无比的五毒蚀心散，就算他现在的修为，喝了也必死无疑。加上当时众人都有些不忍，也没人忍心再去检查她死了没死。

如果，药被掉了包……

“你什么时候出生的？”尉迟昭明又问。

“大唐天龙历922年四月。”莫念只能笼统的回答，因为云池和尚死的时候，也没给他说具体的日期，只说是四月。

云池老和尚死的太早了，莫念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这么多年过去，莫念已经想不起云池给他说过什么，只记得很少的一些碎片。如果能在莫念六七岁的时候再死，莫念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尉迟昭明回忆，当年出事的时候是七月，尉迟昭雪喝毒药而死的时候，是九月，那时候怀孕两个月，到第二年四月初，正好九个月到十个月。

时间是能对上的。

“你从未见过母亲吗？”

“没有，她生我的时候难产，生下我就去世了。”莫念摇了摇头。

尉迟昭明沉默着。

“她的坟墓在哪，我想去看看。”他开口道。

莫念一怔。

“我不知道她埋在哪，我本想找你们问问。”

尉迟昭明手抖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开的了口。

“我想知道，当年她为什么离开尉迟家……”莫念问道，“她去了哪？我不相信她失踪了，你们肯定知道她去哪了。”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以为她……死了。”尉迟昭明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莫念心头一颤。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既然尉迟昭雪已经死了，为什么尉迟家要掩盖她的消息，如果和他们无关，他们承认就是了，何必掩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和她的死有关联，而且是不可告人的关联。

“没错，是我们害死她的。”尉迟昭明看到莫念的眼神变化，直接开口承认了。“可没想到，她竟然没死。”

他发觉说出这句话，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可以当着一个人的面，承认自己犯的错，竟然会觉得轻松。

莫念一脸的惊诧。

“你们……”

尉迟宝宝也猛然看向父亲，似是不敢相信。“父亲，你说……你害死了他母亲？”

尉迟昭明忽然笑了下，带着掩藏不住的感伤，声音颤抖道：“对，我参与杀害了我的妹妹，你的姑姑，他的母亲--尉迟昭雪……我，是个恶人。”

尉迟宝宝娇艳的脸庞满是惊讶，她小时候就偶尔听仆人说，她原本是有个姑姑的，但后来离家出走，消失了，现在没想到，竟然是父亲害死的。

寂静中……

“你！你们！！为什么！！！”

莫念突然疯了一样的吼道。

尉迟昭明看着莫念，嘴角挂着笑，但那笑是多么凄凉。

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莫念嘶吼，发疯，流眼泪，痛哭，抽泣，沉默……

“当年我们都太注重名誉和家族的前途了。雪儿夹在这里，做了牺牲品。”尉迟昭明说着，眼泪竟然滚落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一行泪痕，他忍不住擦拭了眼角。

尉迟昭明低沉的诉说着：“这么多年了，我们以为我们忘了她，忘了过去。没想到，你回来，却让我发现，我从未忘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一直刻在我的心里，她一直是我的妹妹……”

他将当年尉迟昭雪从小到大，到结婚，到被妖怪劫持，到回到家族的种种压力，到最后喝了毒药，全都给莫念说了一遍。

二十年过去了。

莫念终于第一次，听到了，自己那朝思暮想的，死去的，母亲的一生。

那个在十七岁，正是花儿一般年华，就死去的母亲，令人痛惜的一生。

这故事，迟到了整整二十年。

莫念以前曾经无数次，猜测，想象过母亲活着时候的样子。她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小时候生活在哪里，她长大了生活在哪里，她爱夏天还是冬天，喜欢下雨还是下雪，她喜欢什么颜色，她爱好什么动物，她穿什么衣服，她爱吃什么饭，他喜欢动物吗？她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儿？她笑起来……嘴角有酒窝吗？

现在，从自己的舅舅口中，听到了她的一生。

心里，却是那么的沉重，就像拴着一个铅块。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莫念声音沙哑，苦涩无比：“你们要这么对她……”

莫念这句话问出来。

短暂的沉寂。

尉迟昭明脸色一变，盛怒无比的霍然起身。

冷冷的指着莫念，“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怀了你！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存在，害她失去了一切！包括生命！”

莫念抬起头，如遭雷劈，膛目结舌。

“要不是你那妖怪爹，他不奸污雪儿，不怀你，又怎么会遭如此横祸！”尉迟昭明愤怒了，气得浑身发抖。“是你害了她！”

“砰！”

他一拳就砸在了御案上，顿时将那坚硬的青铜御案砸出一个凹坑。

一旁的尉迟宝宝被下了一跳，花容失色的往后退却。

“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尉迟昭明厉声喝道，盛怒之下，一股狂躁的内劲化为风，朝四面吹拂，扬起他的头发，衣袂猎猎卷舞。

显得有些歇斯底里，有些恐怖。

莫念目瞪口呆。

嘴角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