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镇北王一处鲜有人知的宅邸内。
冬日的天黑得早,酉时还未过,这郊外的天色已经和远处的树林黑鸦鸦融成一片,站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身上粉色的宫女服仍未换下,最外面披着的那件普通狐皮早就因这一路的颠簸变得格外脏,如今倒真像是从宫中偷了主子出来的小宫女。
镇北王就在她身后内殿由人伺候着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有大夫前来将手臂上的伤口清洗、上药,金创药粉洒在她的伤处,苏明绣疼得额头冒汗,借着层叠的珠帘,望见门口那几乎成了雕像的小皇帝。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她没去看大夫处理自己伤口的动作,冷冽的目光望着萧觅云的身影,“该伺候哪位主子,需要我来教你们么?”
府邸里的下人们得了训斥,头压得极低,尤其是满屋子都飘着这位镇北王的血味儿,他们生怕她今晚大开杀戒,连大声出气的都没有,战战兢兢地围到小皇帝的身边。
“陛、陛下,请让奴婢为您更衣吧?”
之前在河岸边还觉得冷的萧觅云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对面那间屋子里,看着人们进进出出都端着染血的盆子,还有那被染红的断刀刀刃,只觉心惊胆战。
从她出生到现在,就没有被人在乎过。
她千挑万选、耗费了大量力气培养出的自己人阿月,优秀确实优秀,却是突厥派来的奸-细。
而最让她讨厌的人,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救了她的命。
萧觅云的内心复杂极了,顾不上搭理这些侍女说什么,只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而后又追问一句:
“孙将军情况如何了?”
回答她的人是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悠悠然地、好像血腥味儿溢满整个屋子的人不是她,“陛下是希望孙将军生,还是希望她死?”
萧觅云侧过身来,妍丽的容颜在室内暖光下镀上一层暖橘色,她知道镇北王这么问的意思,安静片刻,平静地应:
“自然是生。”
“我还以为陛下对孙将军是恨之欲其死,若是今夜孙将军这条命续不下来,陛下当抚掌相庆才是。”
“……”
萧觅云听她又用一贯似笑非笑的语气说这样挤兑人的话,只能沉默。
发现小皇帝似乎真被这次的事情吓到了,苏明绣也没让那些侍女再劝,只由着她去,觉得她要是能真长点教训倒好。
对面厢房里。
替孙飞雁处理伤处的大夫直到亥时初才掀开帘子出来,一直关注着状况的萧觅云赶忙凑上去询问状况。
看着她的身影一直在视野里远去,苏明绣始终倚在那太师椅上,哪怕受伤的右臂已经包扎好,也始终一动不动-
子时。
冬天的后半夜冷得连鸟儿的声音都听不见,寂寂无声,唯有银色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云层,将光辉洒向大地。
苏明绣是被冻醒的,手脚冰凉,右臂的伤处越发疼痛,但不知道是不是金创药药性太过猛烈的缘故,伤处除了疼,又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感觉到睡下时塞进被子里的汤婆子都已经冷了下来,其实这东西应当能温到后半夜的,但因为她整个人像是个大冰块,所以整个被子里非但没有一丝热气,反而冷得瘆人。
苏明绣被自己冻得睡不着,干脆起来打坐运功。
先前请到这府邸里的大夫是镇北王府随军的,今日还特意叮嘱了她,日后能少用内功就少用,她修炼的功法过于刚烈,只会加重这寒毒的蔓延。
不过苏明绣假装没听见。
打坐的时候,安静许久的系统忽然冒出来寻找存在感,【主角对孙飞雁的关注过多,你
就不怕她爱上这个孙将军?】
她闭着眼睛,运转的功法只停滞很短的瞬间,【没有哪条律法规定长这幅模样的人必须要与我相爱,她若是喜欢孙将军,我自然成全她们。】
【你还真大方。】系统说不到两句话,又有些阴阳怪气。
苏明绣没理它,在没摸清楚这系统的底细之前,她决定不接对方的招——主要是萧觅云像个没长大的叛逆期小孩儿,得让家长时时刻刻盯着,否则不知下一秒会捅出什么篓子来,占据了她太多的心神,所以她根本没空思索别的。
“谁在外面?”
窗棂上的倒影凑近的刹那,苏明绣忽然张开眼睛,出声问了一句。
若非这是她的府邸,自信护卫们绝不会让贼人靠近,这会儿传出去的就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她的武器了。
“吱呀。”
内殿的木门被推开,站着个裹棉被的身影,露出两只纤细的脚踝,以那特有的身高瞬间让苏明绣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她看着对方在地上拉长的影子,虚笑着问,“陛下深夜不睡,何故徘徊于微臣寝殿外?”
“孙飞雁说,她那时候入皇宫是因为恨萧家人,朕的父皇颁布的重税逼得她母亲饿死在家中,而朕的其中一位皇兄在外出时,将她年幼的妹妹玷污、抛尸于重山中,她又因为不从县令,被逼着背井离乡……她原本觉得这萧周从上到下都是肮脏的,尤其是萧家人,杀多少都不为过。”
“可她说,其实朝朕举起刀、发现只是个瘦弱女子时,她没能落下屠刀。”
按照萧觅云的记忆,她记得孙飞雁是因为后来苏明绣与大军进城,才被迫停止杀掉自己的进程。
但听了孙飞雁的话,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因为那时候太害怕的,所以无限放大的细节就是对方要杀她,后面的停顿、放下刀,全部被她遗忘了。
也许是从她的身上同样看到了女人在这个王朝的身不由己,总而言之,孙飞雁觉得对她有一丝愧疚,这点愧疚促使孙飞雁忍受了她那么多的蹉磨、还有今天差点为她送掉自己的命。
“陛下深夜前来,就为了同臣说您与孙将军的这些前尘过往?”
苏明绣听完了这么长串的故事,只是相当冷淡地这样问。
很显然,她不是个适合深夜倾吐心事的对象。
裹着被子的萧觅云又往殿内走了几步,她没有习武之人的好视力,所以需得近一些才能勉强辨认苏明绣的状态。
“不是。”
她说,“朕只是想确认一下,对镇北王,是否也有记错的画面。”
床帷里打坐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反而是小皇帝追问了一声,“右相在笑什么?”
“笑陛下天真——”
“因为少时被太监欺负过,所以看宫中阉人都不顺眼;今日又被一直信赖的身边人背叛,恐怕从此你不会再相信任何靠近你的宫女;下午被孙将军救了,觉得自己对她误会颇深,于是大晚上跑到我的房中,也想要验证是否对我存有误会。”
苏明绣身形如鬼魅,从床帏间消失,转瞬出现在萧觅云的跟前,抬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小孩儿的双眸问:
“误会什么?”
“陛下莫非以为本王的性子如孙将军那般优柔寡断?”
凑得这么近,室内的沉香味道都掩不住她伤处溢出的淡淡血腥味,那金创药是猛药,恢复得快、也极为消耗人的精力与身体。萧觅云被这味道包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冻傻了,居然大晚上跑到这疯王的房间里来。
被捏住的下巴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冰的吓人。
这镇北王特别像是从冷棺材里冒出来的走尸。
“没有便算了。”
她转身想走,却被苏明绣拉住衣袖,不知怎么回事,被窝里掉出一本蓝色封皮、没有名字的书本来。
萧觅云没注意到这个,书却让苏明绣俯身拾起,见到这有别于宫中书籍的粗制滥造品,她轻易联想到这就是今天小皇帝出宫的收获之一。
于是站起来的时候,她笑吟吟地翻了翻这书,“急什么?”
“深夜难眠,陛下不如留下陪臣秉烛夜谈。”
“臣很愿意同陛下分享您今日的出宫心得。”
说着,她将那书举高,朝着萧觅云晃了晃。
黑灯瞎火的,除了萧觅云进屋时带进来那深夜的月光,满内殿没有任何的光源,所以小皇帝看得还挺费劲。
随后,终于看清楚她手里东西的人脸色一变,心想分享什么?这书有什么可以分享的?
想到里面那些男欢女爱、情情爱爱,尤其是身为男皇帝的主角怎么在私底下同成熟的镇北王翻云覆云,她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这书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