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绣没有给出小皇帝回应,但是以萧觅云如今的能力,只要她不愿,谁也不能将她从这个地方逼回宫中。
况且她离开前,已经对都城做了布置,御前军都被掌握在孙飞雁的手中,她全然将大后方交付给孙大将军,并且坚定孙将军绝对能替她将一切萌芽的危险都扼杀。
至于程青。
如今她已平步青云至内阁首辅,平日里依旧以男装示人,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在外界看来,皇帝不上朝的这些时日,文以程青为首、武以孙飞雁把持,这两人一男一女,一里一外,互相辅助,替皇帝将萧周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萧觅云离开前,曾与程青密谈过,虽然没有明言自己要离京,但是程青早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而后淡淡地应下: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愿陛下得偿所愿。”
由她教导的小猫咪早就成长,变成深山里的猛虎,不由人随意捋胡须,只能远远看着,看这猛虎在深山纵横。
就是这一句,让小皇帝神色瞬间变了,她先是怀疑是不是自己同苏明绣的事情早就传了出去,思索半晌,才放松地往龙椅上靠,“得偿……所愿?”
“连你都知道朕要的是什么,她却……”她低声说完,自顾自地笑了出来,许久之后,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宫人替她将程青送出去-
或许是屋里的光线太暗,走出屋子的时候,小皇帝迎着直射的日光,才意识到外面的光线有多么明亮,甚至让她的眼睛都刺激得湿润。
她闻见空气里很浓烈的酸味,是镇北军的将士们日复一日为这片区域消杀的味道,其他的病人都躺在较远处的帐篷里,听闻有同镇北王差不多的大人物降临,能起来的那些都只敢在帐篷门口远远看着,不敢走近,怕将自己的病气传给她。
想到镇北王这些时日同他们共进退,进了这区域就从未出去过,那些人又自发地跪下来,朝着小皇帝的方向跪拜下去,行着大礼磕头。
他们并不知道来的人正是当朝天子,只是本能想要求每一个路过的、有权有势的人低头看看自己,给他们一线生机。
小皇帝让人去请那些人起来,“无功不受禄。”
她说,“救他们的,不是朕,是镇北王。”
只是从那些形销骨立的人们跪拜的沉重里,她同样感受到了肩上的压力,逐渐明白苏明绣究竟想要她成为什么样的皇帝。
可是苏明绣比她做的更好。
这样的事情,这位镇北王一定见过比她更多,也救过更多的人,为何她自己不去坐这皇位呢?
小皇帝不知不觉踱步到煎药的区域,见到那上百个炉子就冒着滚滚的烟、伫立在荒地上,药味交错在一起,伴着灰烟将临时请来的那些仆役熏得眼泪汪汪,他们却仍坚持握着蒲扇控制火候。
被鼠疫传染的,大部分都先传给了自己的家人,故而这煎药的区域并没多少幸存者的家属,多半都是城里其他的人,但来这里煎药也能以工代赈,换口饭吃,不至于无处可去,变成难民流落到其他城市,去陌生的地方当人人喊打的乞丐。
所以他们都干得相当卖力。
在这些被熏成碳色的表情里,眼眶仅仅微红的小皇帝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她周围跟着佩刀的将士,故而那些在忙活的人只朝她看了一眼,就匆匆收回目光,不敢冒犯。
她在这里站了会儿,点了个随来的太医,问他,“这里哪一份是给镇北王的药?”
太医将她引去了另一个地方,单独同萧觅云汇报了如今给镇北方确认的药方,又主动用布裹着那砂锅药盖,让小皇帝查看里面正在煮的药。
萧觅云盯着那黑咕隆咚、还在冒着泡儿的药液,过了会儿,忽然将原本正在看守这药炉的婢女支开,出声道:
“这里交给我。”
此地人心浮动,她不愿张扬自己的身份,所以也改了自称,周围将士和太医自然识相,都很配合她。
那婢女是家中人都让这场鼠疫害光了的,没有生路可去,本来也是要去到外面煎药换生计的,但上头的人见她模样不错、手脚还算麻溜,就单独让她负责这里的药,不过为了避免她心思浮动,也没说与她这药究竟是供应给谁的。
眼下见到一位被众星拱月的姑娘过来,穿得比自己更华贵,那布料比天上的云霞还美,不由低下头去,紧张地捏着衣角,但还是怯怯地、小声为自己争取道: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不是,”萧觅云听得很清楚,微笑着宽慰了她一句,“你做得很好,只是同她有关的事,朕……我不愿假手于人。”
站在她后头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那婢女只能让开,毕竟是没有被教导过的,本来老老实实地看药炉,现在一朝让开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就站在萧觅云的后头,看着她的动作,过了会儿,小声提醒她应该往里加些后放的药材。
萧觅云倒也没有端架子,谦虚地当个初学者,由着这声音在旁边小声提醒自己,一会儿是“用力些,火小了”、一会儿又是“你这样不对,应该……”-
等到苏明绣等到她这一餐的药,比平日更晚了小半个时辰。
屋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伴着那浓郁药味一起透进来的,是一股很明显的焦糊味道,正在看书的苏明绣动了动鼻子,闻见这味道的刹那,恍惚想要将书给丢下,进入厨房救火。
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见到端着托盘进来的萧觅云,来时披在身上的那件披风不见踪影,衣袖上沾着点灰色痕迹。等到她走近,苏明绣才发现她的头发重新收拾过,被束起的发捎有些卷曲,而她低着头,兀自在意这托盘里只填满瓷碗小半碗的药。
“笃。”
一声响。
熬好的中药被放在旁边的桌上,小皇帝故作无事地抬手给自己扇了扇,装作不在意地随口一提,“今日给你换了个新来的煎药丫鬟,有些笨手笨脚的,还好朕及时瞧见,给你救下这小半碗。”
说着,萧觅云轻轻抬了抬下巴,像一只努力压着自己的尾巴不翘起来的小孔雀,“不必谢恩,喝吧。”
苏明绣:“……”
她难得沉默片刻,而后蓦地勾了勾唇,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将书反扣在一旁,抬手去端这药碗,刚递到唇边,却被时刻盯着她的小皇帝打断:“等等。”
萧觅云本来只是想试试她会不会喝,没料到她这么干脆,想到她咳血时的模样,忽然有些担心这半碗焦的中药会给她喝出个好歹来,万一让这镇北王所剩无几的性命雪上加霜——
“要不,朕还是为你重新找一个人来煎……”
“不必。”苏明绣先前顺着她的话停了动作,未等她说完,简短应了这么一声,旋即便仰头将碗中的药全部咽下。
喉咙滚动几下,苏明绣将留着残渣的空碗放在旁边,没有一缕药液溢出,但她的唇色仍然被染深了一些。
萧觅云紧张地盯着她看,“味道如何?”
喝完药的人似笑非笑地觑着她,过了会儿,在小皇帝有些担忧的目光里,唇角的笑容扩大,却吐出很不留情的两个字:“难喝。”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比平时还难喝。”
“……”
萧觅云心中的忐忑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想这碗中药怎么就不能把苏明绣毒哑。
见到小皇帝面上的表情变来变去,苏明绣忽然想到上个世界那条鱼下厨时候的模样,当时溯洄也喜欢将失败的问题归功于食材与火候的不配合,等最后发现做得难吃到无法挽救,就会假装无意地将那盘子推得更靠近苏明绣这边。
并且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苏明绣用态度证明她对自己的爱。
本来心中正在怄气的小皇帝见到她笑得这么欢,不由有些怀疑她刚才的回答是不是在骗自己,但端起药碗闻了闻,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接受,气闷半晌,咕哝出一句:
“难喝还笑得这么开心?”
受-虐狂吗?
苏明绣没有错过她刚才端起碗悄悄闻的动作,等笑意褪去,在心中慢慢地应,因为喜欢啊。
难喝也喜欢。
思绪至此,她收敛了神情,面上露出几分倦怠之意,“明天还是别让这个新来的煎药了。”
“朕知道了。”小皇帝面色沉沉地拂袖想走。
谁知还没等她踏出这屋子,又听见后面慢吞吞地冒出一句,“小姑娘这么漂亮的秀发,再让炉火燎几天,怕是全没了。”
小皇帝没听懂她的话,眼睛里的颜色阴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她一时间只觉得苏明绣滥情,连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头发也要惦记,当即压着性子回了一句,“镇北王真是胸襟开阔,心怀天下人。”这心中怕是把萧周的子民都容下了,独独装不下她这个皇帝!-
小皇帝不能在这隔开的区域里过夜,晚上被单独请到附近军营的王帐中。
跟来的宫人伺候她洗漱,即将入睡时,又替她解开头发,慢慢地用木齿梳替她梳头,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疼地低声说了一句:
“陛下万金之躯,下次还是离庖厨这等危险地方远些,下午替您梳洗时,已经为您打理过这缕头发了,现在还是燥得厉害,再养不好,这截怕是不好留了。”
本来闭着眼睛坐在铜镜前的小皇帝忽然问了句:“什么?”
宫人将那截被燎卷曲的头发握在掌心,捧到她跟前。
萧觅云低头看了会儿,下午的时候她满心都惦记着给苏明绣送药,完全没在意自己更衣梳妆时的事情,眼下被侍候的人提醒,登时全明白了。
她一言不发的起身,朝着帐外的方向跑去。
吓得宫人当即追出去,不知所措地唤着:“陛下!”
萧觅云走得太快,宫人们小跑着才追上给她披着防风的斗篷,将她的长发、身段都隐藏在那宽阔的布料下,见她又往疫区跑,只能急急忙忙地替她围好面巾,哀求劝她保重龙体。
但她浑不在意,只是星夜闯入苏明绣在的这间屋子,掀开帘子的时候,早听见外头动静的镇北王压着被面坐起来,笑得很随意,“不知皇帝深夜重返有何贵干?”
“跟我回都城吧。”
进来的人摘下斗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方向,嗓子眼发紧,不知道是来的路上跑得太急,还是被自己酝酿的情绪所染。
萧觅云略有些哽咽地说,“苏明绣,我带你回家,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