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雾的眼神在少年伊恩现在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褪去引人注目的面甲,青涩的少年有着两片单薄而苍白的嘴唇,因为受伤,上面带着一些翘起干皮,如同枯败玫瑰失水的焦边。
薄而淡的唇,配着好看却并无特点的鼻子,理应是让人见过就忘的普通五官,但伊恩成熟后显得秾丽的眉眼在此时便已经有所展露,又或者说,现在的伊恩比成年后,光华更加外放。
比起总是垂着眼,叫人将注意力放在长睫上的成年男人,少年睫毛纤长,黑色眼睛如同纯洁的小鹿,但仔细看看,就能发现眼睛里面是死寂般的平静,更像两颗水洗过的黑透色玻璃珠,清亮美丽,却冰冷空洞。
他仰头望着雨幕的时候,连雨水落下的虚影,都好像在那双镜子一样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涟漪。
可能他一直没有变,只是成熟之后的他,比年少时更会掩饰自己。
对这种微妙感并不敏锐,林朝雾平静地收回眼神,在伊恩旁边坐了下来。
他很瘦,几乎让人看到会觉得担忧的瘦削,空荡荡的无袖背心,隐约能看到腹部绑着绷带。
林朝雾转过脸,同样看着雨,突然有一点点迷茫。
她知道怎么找到伊恩,但……之前还以为自己会面对一个满身缠绕着黑线的伊恩,只用将黑线全都拔掉,就能像之前一样治好他。
可现在……现在面前是一个“健康”的伊恩,没有黑线,在林朝雾精神力的感知下散发着干净微弱的光晕,倒是让林朝雾有点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难道要把这个等同于黑色污秽外壳的世界毁掉吗?林朝雾再怎么没有常识,也清楚这个世界就是伊恩灵魂的核心,破坏这个世界,就等于杀死伊恩。
……但这里可没有另外一个正在播放的电视剧,再来误打误撞地教她怎么救治精神游离晚期患者。
不过……
医生的话,现在还可以帮忙包扎伤口?
林朝雾垂眼,回忆着之前与堕落者战斗时的感觉,手指在空中平摊开,便有一条泛着莹白微光的绷带缓缓地,交叠落在她手上。
微弱的、几乎不仔细就看不出来的光芒,在这片昏暗潮湿的世界里,照亮了林朝雾手掌向外的一片空间,如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
少年伊恩任由她动作,直到这时候才缓缓转过头看过来,脸上是细微的好奇。
他眨眨眼,那种与这个世界格外相似的虚无感一下少了许多。
“伊恩,让我为你重新包扎一下伤口吧。”林朝雾习惯性地,用那种哄虫形伊恩的温柔语气,歪头看向少年。
少年伊恩眼睛落在她的脸上。
蜂蜜一般颜色的眼睛,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明明是与别人一样的嘴巴,颜色却那么漂亮,像他最常看的那朵花。
眼睛为什么会弯起来……嘴角又为什么会勾起来?
伊恩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体会到一种陌生的,
像是热水一样让人舒适的感觉正缓缓流过自己的身体。
一时间,好像连这空洞的躯壳,都带上了同样的温暖。
他出神地感知着这陌生的舒适感,像一只刚刚接触花朵的小虫,好奇而生疏地探出触角。
小虫明明生活在阴暗的地下,灵魂懵懵懂懂,分不清时间变换,却有一天,一朵花在他身旁开放了。
花开了,他也好像突然间闻到了这个世界的味道,感知到了一切。
林朝雾眼中,伊恩还在发呆,身为医生,她在治疗中一向独断专行,因此也不再管他,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托起那断开的半条手臂,发现没有抗拒的动作,便直接开始治疗起来。
旧绷带被拆掉,泛着黄硬得几乎能把人皮肤蹭破,也不知道重复用了多少次,更不知道消毒有没有做到位,但猜测一下也清楚,在治疗上的作用等于没有,只是防止伤口直接和雨水接触罢了。
总会遇到这样敷衍治疗的病人,他们对身体的伤痛毫不在意,好像根本意识不到病痛对未来的影响。
因此林朝雾在心里再次肯定了一个念头,在抗拒治疗和敷衍治疗的病人面前,医生理应使用任何方法进行救助,任何方法,直到对方真正康复。
——强制也算。
林朝雾拿着绷带轻轻擦掉了红肿伤口上的组织液和血。
哪怕这里是不存在虚假世界,但能够感知到的痛苦是真实的。
而且这种小细节,基本都是精神世界的主人从记忆中直接提取出来的,也就是说,少年时的伊恩,曾穿着洗得半透的无袖背心,还在流血的伤口上包着手摸都会觉得粗糙的旧绷带,孤独而安静地靠着墙看雨。
那个时间的他,却遇不到一个,会为他包扎伤口的“林医生”。
之后他会做什么呢?
依旧看雨,看到什么时候?回到住处去,他又住在什么地方?
林朝雾不由得想到这些,她动作顿了顿,突然伸手摸了摸少年伊恩只到耳朵的黑发。
动作很轻,比风吹过花蕊的力道还小。
走着神面无表情任由她在伤口上碰来碰去的伊恩,却因为这细微的触摸霎时抬起头。
他狭长的、眼尾上翘的漂亮眼睛看了一会林朝雾,依旧空洞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又不知道为什么垂下眼去,很乖很乖的样子。
林朝雾也眨眨眼,手上进行最后一点收尾。
她看了看包好的伤口,很满意,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于是又转过头去,和伊恩一起望着雨幕。
谁也没说话,夏天并未因为雨水而变得凉爽,反而愈发闷热,人大概都快被迫变成了鱼,连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把肺掏出来拧一拧,都能像毛巾似的拧出许多水来。
面前便是一道矮墙,他们坐得位置大概比其他地方地势高一点,于是能看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墙连接在一起,横七竖八地延伸进黑夜,如同一条怪异的长蛇。
“你在看那些墙
吗,伊恩?()”林朝雾突然问。
伊恩转过头,漂亮的黑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朝雾又问。
“那是在看那些漩涡??()『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暗色中总是偷偷变大又消失的灰雾漩涡?
他也看得到,但他并不经常注意到它们。
这次伊恩摇了摇头。
林朝雾一条腿曲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的一条手臂轻松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语气里甚至带了点笑意:“那你在看什么呢,伊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愿意告诉我吗?”
她顿了顿,又自然地解释:“只是有一些好奇,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啦。”
某些时候显得很迟钝的林朝雾也早已微微感觉到,她不会说话的温柔朋友,或许总是会在不完整的对话中联想到让他自己难过的地方去。
感觉到了成年伊恩面对自己时偶然显现的不安与患得患失,在生活中算是寡言的林朝雾也开始多说一点了,哪怕面对的是少年的他,也习惯继续这样去做。
伊恩却平静地摇了摇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让他看起来像个美丽的人偶娃娃。
“什么都没看,只是做着‘看过去’的这个动作。”青涩的少年歪了一下头,认真的表情,思考着回答。
似乎不怎么说话,这样长的句子,说得磕磕绊绊,但因为过于认真了,反而让人情不自禁勾起嘴角,不是嘲笑,而是因为感觉到了“可爱”。
少年说话时候声音里还带着点沙哑,但已经能听出本身的悦耳了,可林朝雾遇到的伊恩,不仅没有办法说话,甚至舌头都不再是人类的样子。
之后的伊恩又遭遇了什么?
林朝雾莫名地不太高兴。
她转过脸,和伊恩认真而懵懂的眼睛,换了问句:“那这样看着的时候,感觉到幸福吗?”
“幸福……是什么?”少年生疏地学着这个词汇,似乎第一次听到。
林朝雾顿了顿,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幸福就是总是感觉到快乐。”
“那快乐又是什么?”
一阵风从不知道哪里吹来,穿过迷宫一般的矮墙,透过雨幕扑在两个人身上,于是浑身闷热的暑气似乎都为之一清。
风将少年身上宽大的无袖背心吹得鼓起,勾勒出他青涩而单薄的身体轮廓。
他歪着头看过来,黑色齐耳短发在白皙的耳尖扫来扫去,直到皮肤生理性地渐渐泛起粉红的颜色。
“快乐就是,闷热的时候突然吹来凉风,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失去记忆的林朝雾,作为“伊恩朋友”的林朝雾,努力地整理着措辞,最终却只是粗糙地将它套在这瞬间的感知上。
伊恩却摇了摇头。
他漆黑的眼睛平静地,似乎虫子理智而淡薄的基因,在很久以前就在他身体里影响着他。
伊恩动了,他伸手摸了摸胳膊上的绷带,带着薄茧的指尖从纯白的绷带边缘掠过
()。
他很认真、很笨拙(),但也很严谨地说:“我遇到过很多次风?()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很多次像刚才那样的风,只有这一次,嘴角向上了。”
听起来似乎是情话的轻浮话语,被他用这样纯澈的眼神和郑重的态度说出来,也只有它原本的意思了。
就像林朝雾,听完这段话后,也只会听出它原本的意思一样。
“不论和我待在一起时候的快乐,还是被风吹过的快乐,都是一样的。”林朝雾说。
“……”
少年伊恩又伸手摸了摸绷带,却没有再回答了。
是不一样的。
刚刚才感知到世界的小虫,不知道和她在一起的快乐与闷热大雨中被凉爽的风吹过的快乐有什么不同,但他就是知道,是不一样的。
“你或许,想要这个吗?”少年顿了顿,垂眸的样子几乎与成年的伊恩重叠在一起。
这让林朝雾恍惚了一瞬,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伊恩却好似并不在意林朝雾的答案。
小虫只是笨拙地,第一次试图送出点什么,不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只是自己会感觉快乐。
——那种和她待在一起的快乐。
于是他掀开了自己洗得松垮单薄的背心,露出被一层白色布料裹着的腹部。
一只手不太方便,因为衣角总是滑下去,伊恩只能将它咬在嘴里。
还没有变成虫子口器的人类唇舌,分泌出的唾液浸湿了那一点衣角,湿润的背面隐隐透出他嘴唇的淡色。
他艰难地用一只手解着绕紧在腰腹的白色宽布条,没有松紧的布条很快便松松垮垮落下来,一段掉在他们之间。
林朝雾这才看到,少年青涩单薄的身体,其实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平滑地覆盖在身上,瘦削却有力的模样。
她撑着膝盖,歪过头看着,很好奇的样子。
她确实在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伊恩对腹部特别关注,不小心碰到都会让他反应过度,在治疗过程中,如果意识恍惚,更是会下意识蜷缩起来。
布条逐渐变多,林朝雾已经看到了陈旧布料下隐约透出的一点黑色。
那应当是虫甲。
几乎到最后几层布料。
林朝雾闻到了甜甜的蜂蜜味,清淡的、淡薄的蜂蜜味。
她嗅了嗅,终于将视线落在伊恩腰腹最后几圈宽布上,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少年青涩而瘦削,腹部却奇异地、隐约鼓起了一片。
影影绰绰,横向生长的黑甲之间,蜂蜜缓缓分泌出来,在白布上晕开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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