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离一听渡劫二字,脚下一滞,转过身来。她用手摸着头上垂下来的毛球,一双清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宋祈,怯生生地问:“你怎么知道?”
人乃万物之灵长,妖要修仙,先要修成人形。叶离修行三百年,到如今,总算是从幼童成了少女。如此一来,劫数必将随之而来。
宋祈身为玄陵上仙,对这些事情倒也了如指掌,便不紧不慢地如实讲了。他讲得投入,没注意到对面叶离脸色越来越沉。
不待他说完,那张晶莹雪白的小脸已经阴云密布,仿佛暴雨将临。
“臭流氓!”
叶离恼羞成怒,将供桌上剩下的瓜果梨桃,金银首饰一股脑地砸了过去。
宋祈本想捏个仙诀,将这些挡在身外。偏偏他又觉得自己堂堂上仙,对个叶离一个区区小妖使用仙术,实属胜之不武。所以全靠外家功夫左闪右躲。
不一会儿,宋祈一身飘逸的白衣上已经是红一片,黄一片,污迹斑斑。
祠堂的地上也是一片狼藉,瓜瓤果汁混做一处。果香浓郁,和燃香混做一起,宋家祠堂中顿时充满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宋祈应接不暇,站在烂水果中间,脚下打滑,口中却还在说个不停:“你第一次历劫,是雷劫;这次怕是地火劫了。切莫再去找什么山洞避难,我劝你寻得有水之处,结成结界。之后吉凶,就要看你的道行了。”
“呸!小爷前后加起来八百年道行!你离我远点,我自然能够渡劫!”
叶离扔出最后一块冰镇西瓜,拍了拍粘满汁水的手,甩下一句话后就扬长而去。
妖到底是妖,简直莫名其妙,喜怒无常。宋祈怕她不把自己的劝告当真,一个箭步跃出祠堂。
回廊上静悄悄的,一瓣晶莹雪白的梨花从回廊旁边的树上飘落,无声无息地落在廊前,哪儿还有叶离的影子。
皓月当空,清风拂面,吹散祠堂中透出的混杂气息,只余少女的体香在回廊中隐隐浮动。宋祈无奈地笑笑,伸出食指,将方才溅在脸颊上的瓜瓤轻轻挑下。那瓜瓤在他的指肚上微微渗着粉色的汁水,宋祈伸出舌头在手指上一勾,咂摸了两下,嘴角向上一挑:“还挺甜的。”
宋祈刚要离去,夜风却骤然猛烈了起来。他耳边传来凛凛呼啸之声,仿佛夹杂着夜枭的哭嚎,凄厉诡秘。
池畔的柳条剧烈地抖动,池中明月瞬间碎成了千万个,却又被乌云遮蔽,变作一团漆黑。
劲风吹起宋祈的衣带,他驻足回廊之上,凝望着幽深的夜,迎风卓然而立。这等风姿,不知令多少玄陵女弟子折腰。只是这风来得实在是蹊跷,吹在宋祈脸上,仿如利刃切割,他却面不改色,英气勃勃。
宋祈胳膊上忽地一凉,袖子上的丝帛整齐地裂开,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剑眉轻蹙,背在身后的左手悄悄捏了个仙诀,将自己周身护住。
“枯月!将本尊的东西交出来吧!”
此时本就是更深夜阑,暮色深重。但是在须臾间,黑更墨,暗更深,无星无月,天昏地暗。低沉而压抑的声音自这穷无尽的黑色中传出,却好似金石轰鸣,惊醒半池沉鱼。
一声轻笑自宋祈喉中发出,他眉毛向上一挑,轻描淡写地说:“阁下阵仗不小,可惜眼神儿不好。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枯月。”
凄厉的冷笑从四面八方同时迸发,回廊上的廊柱似是受了共鸣,合着这冷笑震颤了起来,柱子上红漆金粉纷纷掉落。
“关山月明魔神泣,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不是枯月,谁又是枯月?你不是枯月,你又是谁?”
弥漫在宋园的暗雾如波浪般层层收起,明月重又出现在天幕之上。一只夜枭自空中掠过,停在池畔的柳树上,随着枝丫一上一下地轻摇。
那暗雾仿佛有形一般,收缩到祠堂小院的角落中,却又如波浪般自角落蔓延出来。那层层黑雾之上,有人踏浪而来,瞬间就到了宋祈跟前。
这人面色苍白,长眉垂至肩头,整张脸似乎都往下垂着,看起来十分悲苦。他整个身子都裹在宽大的黑袍里,那黑袍如浓雾一般向四周弥散,居然看不出边缘。
他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对宋祈一揖,那黑雾也随他揖起的双手缓缓流动。
“枯月,当年欠我的东西,也该还了。”
宋祈点点头,轻轻俯下了身子,他脚边的地上那块被叶离投掷而碎裂的西瓜,正孤零零地躺着。
他想起叶离那生气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那家伙,扔东西的准头还得练练。”
此时的叶离,正蹦蹦跳跳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停下来,摸了摸鞋底,忽地把手往回一缩。叶离皱了皱眉,将指尖儿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吸吮了两下,就重新上路,步子却快了些许。
暮云山在临漳城十里外,平素叶离就栖身于这山中。她道行不够,既不能御剑飞行,也无法隔空移动,到了山中时,繁星已然隐去,只剩一轮白月隐隐绰绰地在天边悬着。
这年头雨水丰沛,路边的荒草足有一人高,深绿的草叶在晨风中无声地抖动着。叶离伸出白嫩的小手,将那肥厚的草叶分开,却沾了满满一手露水。
她将那露水在衣服上一抹,却伸着脖子,侧耳聆听。空山鸟鸣早,叶离沉醉地眯起了眼睛,可是耳朵中竭力捕捉的却是附和着那莺歌燕语,如珠落玉盘的泉水声。
她心头一喜,奔过两个山头,那水声越来越大。待叶离走到近前,耳畔如同雷鸣嗡嗡作响,树海掩映中,一条银白的瀑布如飞珠溅玉般从峰顶落下,水花四溅。
几滴水珠落入叶离的脖领,顺着她的脖子流到颈窝处,叶离觉得周身舒爽,挽起裤脚,将一对鞋子踢飞,小手将鼻孔一捏,忙不迭地纵身一跃,坠入瀑布下的水潭中。
“哎呦呦!”叶离痛呼一声,趴在潭中,半个身子露在水上。
这水潭居然很浅,叶离揉着膝盖站起身来,潭水才刚没了她的小腿。山中寒凉,清晨的池水甚为清冽,叶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撇撇嘴,琉璃一般的黑眼珠转了转,将手指咬在嘴里,轻哼了一声,嘟哝起来:“什么地火劫?!上仙多骗砸!小爷就没见过这么冷的地火劫!”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叶离刚说了冷,忽然觉得脚底渐渐温热起来。
潭中游鱼受不了这热气,摆着鱼鳍,跃出水面,自叶离眼前掠过。可惜这只是垂死挣扎,不到半柱香功夫,数条鱼就翻着肚子浮在了水面上。
叶离还不至于以为自己成了神,她本来就是听了宋祈的话来到这水潭,此刻更是确信他所言不假。她双眸紧闭,心中默念法诀,只见一层如雾如烟的屏障自她周身散发,如牛乳一般流动,将她周身一尺见方的地方笼起。
叶离一心修仙,虽然并不擅长法术。可是为了避劫,她钻洞,结界的技术却是妖中翘楚。
结界之外,潭水滚烫沸腾,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色的蒸汽自水面散出,在瀑布上空蒸腾,林中弥漫着淡淡的鱼香。
叶离满意地感受着四周一尺见方的清凉,心中默默念着:
“阿爹,请保佑离儿渡劫成功,早日修得仙身!我叶离,就算拼得小命,也要将你从那枯月仙尊手中救出!”
不到一个时辰,结界之外的潭水已经干枯,水中的虾蟹甲壳泛红,被烤的熟透。可叹这世上生灵,还未曾活尽天年,更不必提及修仙,却已经遭受池鱼之灾。
这地火劫却不尽于此,潭底砂石缝隙间隐约透出一抹血红,须臾间,业火似乎从森罗地狱中喷薄而出,砂石瞬间被融化。滚滚的岩浆朝着叶离涌来,到结界处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叶离在结界之内凝神屏息,一刻也不敢松懈,小脸绷的通红,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渗出。她的身子却似乎比初时高了几寸,面容依旧,可是说不清道不明地褪去了稚气。
结界之外岩浆渐渐凝固冷却,眼看就要渡过劫数,忽然水潭四周树冠晃动,一群飞鸟似乎是受了惊吓,自叶离头上飞过。
疾风随着呼啸声降临在潭畔,树叶坠落纷飞,断裂的树杈夹着土砾击打在叶离的结界上。
叶离所结这结界,只是为了应付地火,可不是什么金钟罩子。那树杈子落入结界,不偏不倚地砸在叶离脑袋上,砸的她有点晕。可是她渡劫再望,对于这点小事儿,并不以为意。
那熔岩已经重新回复为溪石,看样子大概只要半个时辰,一切就可回复平静。而今天以后,叶离只要再经历一次天劫,便可以修得仙身了。
她自嘲地揉了揉脑袋,直起腰身,向前一望,却如木鸡一般僵住了。
“怎么又是他?!”一种不祥的预感攫取了叶离的身心,她整个妖都不好了。。。
三个时辰以前,宋园的回廊上,一块摔裂的西瓜以完美的弧度,被扔到了那黑衣人的脸上。
“你才是枯月,你全家都是枯月!”,宋祈从背后抽出一柄宝剑,目光凌厉,趁那瓜皮还在风九思脸上,飞身向他刺去,“阁下认错了人,在下却不会认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