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中季节变幻,人和兽反而受的影响最小;其次是便是原本生在夏日,一派葳蕤繁盛的草木;然而,最深受其害的,反而是土石房屋之类的死物。
架构小庙的木料在短时间内,冷了缩,热了涨。历经千年的红漆房梁,终于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裂痕。经夜的潮气在缝隙中凝成了一颗颗露珠,在晨光熹微中,啪嗒一下掉在了宋祈的鼻尖上,既滑,且凉。
叶离缩着脖子,禁不住窃窃地笑了几声。可是宋祈却好像没察觉一般无动于衷,目光胶着在那石碑凹刻的文字上。叶离偏着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石碑上所刻的,对她来说是十分寻常的东西。她不明白,为什么宋祈跟发了怔一样,专注在那几行文字上。
几声鸟鸣划破了庙中的寂静,晨曦晕染在宋祈的脸颊,在他鼻翼投下柔和的阴影。他周身似乎撒发出薄薄一层光雾,宋祈望了那石碑多久,叶离就望了他多久。
鬼使神差地,叶离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将他鼻尖上那露珠拭去,温热的触感划过,宋祈猛然惊醒过来。
“这碑文乃何人所书?”,他一把攥住叶离的手腕,眉头紧锁,目光凌厉,棱角分明的嘴角微微颤动。
叶离本来是翘着脚,身子都还没有站稳,此刻被宋祈顺势擒住,只有足尖触着地面。他指尖冰冷,又钳得紧,叶离的手腕生疼,又觉得他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气得白牙一呲,宋祈刚反应过来她这是准备故伎重演,一排牙印儿却已经留在了他虎口上。
“你可别怪小爷咬你!”叶离一下子蹦到离宋祈两尺远的地方,她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说,“你先欺负小爷在先!”
宋祈见她左手扶着右手手腕,禁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副吃痛的样子,虽然自己又被她咬了,心里却不免连道几声罪过。他不过是读了碑上所刻的几行经文,却无比烦躁,心思烦乱,耳畔似有钟鼓敲打,嗡嗡作响。
这碑文前文荒唐,规矩立得简直莫名其妙,这也罢了;可是后半段,看上去似并无不妥,可是却不知所云。
莫说玄陵的藏经阁中经卷浩如烟海,就是他宋家的书阁中,也是汗牛充栋。未修行之前,宋祈便已经博览群书,无论是修行典籍,还是凡人书卷,都有涉猎。
岂有读不懂书的道理?
那碑文上记载的似乎是修行之法,却与宋祈以前所见大不相同。既不像仙道,却也与他所了解的魔道大相径庭。
彼时晨光初照,宋祈将这碑文读了数遍,只觉得四肢通泰,洋溢着融融暖意。他突然发现,明明每个字,每句话都清楚明白,却偏偏不能理解其中含义。
每次读完,在脑子里却是半点痕迹都不留。若不是叶离将他惊醒,他怕是要沉沦此中,就连被叶离咬了也忘了嘲讽她几句。
叶离抓了抓头,靠近宋祈走了几步,嘟起嘴小声说:“你傻呀?我怎么知道这是谁写的?自这小庙在这儿,就有这碑文。这碑文却又怎么了?”
她伸出食指,戳了戳那碑上的凹痕,凹槽内积攒的土粒在她指肚下摩挲,化为细细的粉末,从碑上滑落。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碑文自她口中轻轻读出,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入门经文。
宋祈的眸色越发深沉幽暗,神色也凌厉了起来。他所见的碑文,过目既忘,又怎么可能是这个呢?为什么他和叶离所见全然不同?
叶离直起身,杏眼圆睁,不明就里地指着那碑文道:“我看这说得挺好啊,有什么奇怪的?”。她揪了揪头发,喃喃道:“这个。。。正负怎么为鸡。。。我还体会不到;但是妖精的确是善的多啊。”
宋祈本来思虑重重,听她摇头摆尾地评论经文,不忍莞尔。他绷起脸,提着剑柄在叶离头上轻轻一敲,朗声道:“妖怪,这说的是,是非转化非定势,正邪善恶只是一念之差。让我们修行之人,切莫太过固执。一念执着,倒是容易坠了魔道。”
叶离虽然凝神听了,口里仍不免装作满不在乎地轻嗤一声。
“你这样错解经文,不知怎么混到如今的。可想过来玄陵学艺?”宋祈见叶离犹豫不语,抱着胳膊,别过脸去:“我们玄陵可是很难进的,你大概连山门都进不来。不过,或许可以来旁听。若是听不懂,叫我一声师父,我倒是可以赏脸指点你一二。”
“呸!”叶离本来还有点动心,再往下一听就断定这家伙果然是没安好心的,还想当她师父,“连结界都不出去还想当小爷师父!”
虽然宋祈对那碑文上的古怪规矩略有微词,但是叶离坚持,二人便以肉身合力推动石台。结界内无法计时,但是大略花费了一日光景,才将那石台推开。
“居然什么也没有。”
叶离喃喃地说,她坐在庙中的蒲团上,将双手靠近燃得噼啪作响的火堆。她累的腰酸背痛,指肚生疼,怕是一觉醒来,就会生出几个水泡。
宋祈抱着剑在她对面坐着,却依旧是衣衫整齐,一丝不苟,耳前连根乱发都没有。明明仙妖两个是肩并肩一同推动那大石的,凭什么她叶离是蓬头垢面,大汗淋漓,宋祈身无仙力,却还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他这幅样子,总是让叶离一肚子无名火,何况,她本就不爽。
她之前俯在地面,将那石台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检查了一遍,甚至连每块地砖都敲打了几十遍。在呛了一鼻子灰,打了数个喷嚏之后,她却不得不承认,这只不过是寻常架构,毫无机巧。即便用神识去探,也并没有任何结界和阵法的气息。
虽然露露说阵眼在此,可是她毕竟没有信誓旦旦地把包票打下。叶离犯了嘀咕,难不成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她的心脏开始跳得快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火烧的旺,细密的微汗覆盖了她的额头,叶离按着自己的心口,开始觉得有点慌乱。
“困在这结界也不知多久了,真修不成仙的话,阿爹就要在枯月手底下饱受折磨了!”
想到这层,一簇火苗倒映在叶离的眼里,燃烧跳蹿,恨不能把对面的宋祈灼干。
“都怪你!害人精!”
“都怪我!连累了你。”
一妖一仙同时开口,叶离猝不及防地一愣。
宋祈盯着她沾着灰土的鼻尖儿,低着头笑了笑,柔声说:“要不是我跟风九思斗法,也不至于把你,露露,还有其他暮云山的妖怪牵扯进来。实在是心中不安,你说我该如何补偿才好?”
他拿着一根木棍,撩拨着面前的火堆,燃过的枯柴化为灰烬,而还未烧过的地方倏地一下起了火,熊熊的火苗蹿起一尺高,枯叶和木屑在火堆周围飞舞。
“宋祈,你打什么鬼主意?!”叶离没底气地哼了一声,“以前怎么没见你客气,你不是中邪了吧?”
“别动。”
宋祈右手撑着地面,俯身抬手探向叶离的耳畔,用左手食指和无名指将一片粘在她鬓角的木屑夹下。火光映过他白的透明的手指,显出粗大分明的骨节,居然很好看。
他的手指拂过叶离发丝,几乎触到叶离的脸颊。指尖浸染的柴香和那宋祈身上那股如墨如竹的混在一起,距离叶离如此近,渗入她的肺腑。
叶离屏了呼吸,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庙外山风骤起,而篝火旁一仙一妖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宋祈脸上一热,半晌,轻轻咳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妖怪,看你这脏兮兮的样子,才像中邪。我乃玄陵上仙,距离成神也不过一劫之遥。现如今,害了你们,不知道要再修多少善缘才能补回来。我可是怕跟你一样,渡不好劫。”
“不要脸,害人精!”叶离狠狠剜了他一眼,闷哼一声,背对着宋祈倒头便睡。
她一夜无梦,还算睡得踏实。一缕金色的阳光照着她身上,叶离揉了揉眼睛,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这光线如此强烈,显然已经大亮。
她懒腰伸了一半,却听见夜枭鸣泣,庙外还是夜幕沉沉。叶离“哎呦呦”地轻呼一声,急忙使劲摇醒宋祈。
“发生什么了?”宋祈翻身坐起,压低了声音询问叶离。他深恐有变,睡得并不深。
叶离皱起了眉头,又摇了摇头,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盯着宋祈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番,好像要把他吃下去。
宋祈长吁一口气,摸了摸叶离的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被梦魇住了吧,你是妖怪,怎么能怕噩梦呢?”
叶离点点头,重新躺下,嘴里小声嘟哝着:“一定是梦魇了。。。宋祈怎么会发光呢?”
“你说什么?”
身后宋祈腾地坐起,他提高了声音:“叶离,你说我会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