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四个字,让叶沐惊退了半步。
她很想平静地应对一切,但大脑的宕机无可避免地让她的表情失控了半秒。
赫尔波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她便眼看他的眼底眉梢都流出笑意——一种与恶作剧得逞别无一致的笑意。
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撑起笑容:“您说什么,男爵大人?”
赫尔波稍稍歪头:“我其实不太理解您为何进行这种隐瞒,子爵大人。”
他已经认定了。
叶沐看清事实,不禁自暴自弃,沉默了半晌,她索性问他:“我是因为向您提建议暴露了自己吗?”
赫尔波一怔:“什么?”
“共建学校的建议。”叶沐抬眸看看他,“是那件事让你怀疑我的?”
“哦不……”赫尔波笑了,垂眸摇头,“当然不是,子爵大人,您在那件事里的举动非常恰当。如果您真的只是夜幕餐厅的老板,以一位精明女商人的身份提出这种建议也毫不奇怪。”
叶沐微微拧眉:“那是?”
“哈哈,怎么说呢?”赫尔波眼中笑意加深,眉宇之间却又多了一点微妙,“我的成长经历让我学会了在意细节。所以,从头说起吧——从到达这片领地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您不止是一位餐厅老板那么简单。”
“当时您参与了对我的迎接,而且,领地官员们在您主动与我交谈、甚至打趣的时候,给了您足够的余地,没有进行任何阻拦,这是不多见的——在其他领地上,当有盟友到访的时候,就算接风地点选在一家餐厅,餐厅老板也多半没有资格见到这些‘大人物’。”
“不过当时我说服了自己,因为这整个领地的氛围都跟外面不一样,您又的确厨艺卓绝。我跟自己说,这种厨艺恐怕连国王陛下都要高看您一眼,领地上的官员们不敢得罪您太正常了。”
叶沐挑眉:“后来呢?又是什么让您改变了看法?”
“在您那天给我建议的时候。”赫尔波一哂,“不知您还记不记得,那时有两位警员刚好在夜幕餐厅吃完饭,看到我们就打了声招呼——我想,他们是知道您的真实身份的吧?”
叶沐仔细想了一下才想到这回事——真的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甚至没注意他们都是谁。
她只得点头:“是的,他们知道我是领主。”
“那就对了。”赫尔波笑道,“这是我在【奇亚娜城】的这些天里,第一次有人跟我打招呼时,把另一个人排在我的前面。”
“啊!”叶沐恍然大悟。
那天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了:两名刚吃完饭的警员跟他们打招呼,先对她说“叶小姐”,然后才道“男爵大人”。
虽然这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并不涉及任何正式的礼节,但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身份更尊贵的人会被排在前面。
那么赫尔波的身份是什么呢?
——他是来进行访问的领主、是领地的贵客、是
由王城授勋的男爵。
这种情况下,叶沐如果只是一位餐厅老板就没有任何理由被排在他的前面。
“请不要责怪他们,子爵大人。”赫尔波颔首,“我想他们只是无心之失,而且,这也表明他们心里对您真的很敬重。”
“我不会怪他们的。”叶沐苦笑。
毕竟如果不是赫尔波说出来,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了。
他是什么细节怪啊!!!
她咬咬牙:“但……仅仅因为这件事吗?”
“这是怀疑的起点。”赫尔波抿唇,“其他的算佐证。”
叶沐:“比如呢?”
赫尔波眼中笑意深深:“当我与以撒先生达成了关于学校的洽谈,我们在夜幕餐厅庆祝并向您报喜,顺便称赞了这里的‘领主大人’很慷慨,您当时说‘这种慷慨本身也在达成她的心愿。’”
“……”叶沐哑口无言。
这回不用赫尔波解释她也get到了:她这句话是谦辞,但是由她说出来并不那么合适,而是更适合“自谦”。
所以很显然,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代入了领主身份。
“也是在同一天,我还向您提及了‘工作餐’的意向,而您的回应是让我找商务官去谈。这件事怎么说呢——”赫尔波轻轻啧了两声,“这本身是您作为老板可以自己拿主意的合作,只要您按时缴税,谈生意的过程并不非得经过官方,但考虑到您和官员们都很熟,出于礼貌说出这种话也可以理解。”
叶沐没心跳了跳,猜想会有转折。
果然,赫尔波的下一句话是:“可再结合洛尔坎大人的态度,就非常奇怪了。”
叶沐:“什么态度?”
赫尔波道:“我找他谈的时候其实只提及了夜幕餐厅,而他想把这个生意分给其他商户,并且不惜将夜幕餐厅在生意中的占比一路从100%压到20%——倘若这只是个简单的生意,您出于对领地的尊重推给他去谈,他却这样压低您所占的比重,那就太过分了。”
“所以,我猜这从一开始就是您的意思——您宁可自己少赚一些,把赚钱的机会分给您的领民。或者,您也有可能并不曾在这件事上明确表达过这种意向,但洛尔坎心里明白您更在意领民能否赚到钱,所以依照这种方向进行了谈判。”
叶沐无话可说,同时也有点佩服。
赫尔波摘下礼帽,向她认真施了一个下位者面见上位者的鞠躬礼:“很高兴见到您,子爵大人,其实我期待见您很久了。”
“……什么情况?!”几十米外,菲伊子爵眼尖地首先注意到了这个画面。
由于不清楚叶沐是领主,这在他看来就比较惊悚了。
在他周围,同样为此觉得惊悚的还有埃文镇长和几位行政官,余下更多的人则在心弦紧绷中或多或少有了猜测。
“他……”阿谢尔脸色煞白地想要上前,被以撒抬手拦住。他淡看一眼阿谢尔,示意他冷静,而阿谢尔怔怔地看向洛
尔坎,便发现洛尔坎跟他的脸色一样糟糕。
他们此时的感受是差不多的:虽然现在在他们心里,效忠于这样一位英明领主带来的感觉已经远远超过最初的那种爱慕……但他们可从来没想过放弃这场竞争!
现在为什么又多了个竞争者啊!!!
叶沐则在一切都说清楚之后,反倒平静下来:“我也很高兴见到您,男爵。”
她适当地免去了“大人”这个敬称。
赫尔波直起身,静静地又看了看她,再度笑起来:“您让我很惊喜,子爵大人。”
叶沐:“怎么说?”
“我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您的样子,虽然都只是无凭无据地想象,但我倾向于认为您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我觉得那样的人更有可能看破虚浮的欲望,因而想做一些善事、一些能维持王国长久稳定的事。”
叶沐听得笑了,羽睫随着她的笑颤了颤,她意有所指地道:“但您本人也不是一位老爷爷,男爵。”
“哦……是啊。”赫尔波干咳,“不过怎么说呢……唔,有点丢人,可我得承认我的能力远不如您,在处理奇兰城贫民窟的问题上对比尤其惨烈……”他坦诚地剖析自己的“黑历史”,脸色难免窘迫,“所以,这也让我觉得您应该远比我年长。没想到……”
“哈哈哈,感谢夸奖!”叶沐一哂,笑容只是一转而过,随即又变得郑重了些,“但请不要气馁。说实话,很多事情哪怕只是往前推半年我都做不到,我也是在成为领主之后成长了很多!”
赫尔波眉心轻跳:“您很会安慰人。”
“是真的呀!”叶沐努力显得真诚,“你以为我就没做过蠢事,就没吃过亏?你有机会跟以撒聊聊好了,我处理得不怎么样的事情也多着呢!”
……嗯?
赫尔波眯起眼睛,遥遥望了眼以撒,同时也望了眼阿谢尔与洛尔坎。
一位优秀女领主和她的追求者们……
他收回目光,没有对此表露任何情绪,回到了片刻前的话题上:“您为什么隐瞒领主身份?”
“这有些复杂。”叶沐耸肩,轻轻一喟,“最初有很复杂的考虑,后来也有‘既然瞒都瞒了,那就继续瞒下去吧’的想法。所以,男爵,我希望您也能帮我继续瞒下去吧。”
“当然。”赫尔波含笑点头,“就算这件事终有一日将被公诸于世,也绝不该是我来公布——所以请放心吧,除非得到您的亲口准允,否则这件事绝不会从我这里透露出去半个字。”
叶沐颔首:“非常感谢。”
赫尔波说:“期待下次见面。”
“欢迎随时再来。”叶沐端起最为礼貌的笑容,与赫尔波眼中的热切对比鲜明。
赫尔波抿唇:“再会。”
于是两个人回到来为赫尔波送行的人群中,赫尔波与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带着自己的随从们离开了。
城门处一时只剩下自己人,但由于“自己人”也不全知道叶沐的身份,其他
人就只能憋着,氛围多少变得有点微妙。
叶沐察觉到了异样,也知道异样的由来,可同样碍于不知情的几个人,她也不好说什么。
好在赫尔波的离开让菲伊子爵和埃文镇长都认为“正事已经结束”,很快就离开了。其他不知情的行政官也和他们的想法差不多,并不多作逗留,纷纷返回自己的岗位。
很快,周围就真的只有“自己人”了。
以撒环顾四周,谨慎地确认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实情,正要询问的时候,被阿谢尔抢了先。
“……领主大人,您告诉赫尔波您的身份了?”阿谢尔道。
叶沐看向他,清楚地捕捉到他情绪中的复杂,摇了摇头:“没有,他自己猜到的。”
“自己猜到的?”阿谢尔一怔,对此明显意外。
叶沐苦笑:“他通过一些细节摸到了端倪,然后又有各种细节交叉验证……我只能说,这位男爵实在太注重细节了!”
她的回答让阿谢尔更慌了,因为这仿佛是一种很厉害的能力——作为竞争者之一,他会因为对手具备他所不具备的能力感到慌张,是理所当然的事。
以撒反倒心头一松,在他看来,赫尔波自己猜到总比叶沐主动告诉他要好。
他颔了颔首,只问:“他会保密吗?”
“唔,至少他说他会。”叶沐耸了耸肩,“但如果他没能信守诺言,那也没办法。不过这本身也不可能一直瞒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对此很看得开。
领主一直隐瞒身份,对领地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弥天大谎”了。随着领地不断壮大,这个谎言早晚要被戳破。
所以,虽然她很满意现在这种状态,隐瞒身份让她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让她轻松地在“领主”和“餐厅老板”两个身份之间达成了平衡,过得惬意潇洒。
但如果未来的某一天这个状态终将被打破,甚至与可能明天就被打破……那她也没什么意见!
事情本来就是会一直变化的,谁又能说这个变化一定弊大于利?
她并不想提前为此焦虑。
以撒面对她的轻松,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哈哈,所以——朋友们,别这么严肃了嘛!”叶沐作势击掌两声活跃气氛,“他只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这就是一个很小的事情,不是什么危机,大家不用替我紧张!”
两位女爵闻言真的松弛下来,相视一笑,亚伦和另外几位警员也同样有所放松,然后他们所有人都莫名有了种默契,一语不发地看了眼以撒、洛尔坎、阿谢尔三人。
他们都在想:领主大人,这三个人恐怕不是单纯地因为危机而紧张吧。
也有几个难免有点恶趣味地感叹:未来的很多事情,恐怕会变得很精彩了!
.
尼克罗姆领地。
短短两三天内,领地中风云变幻。修补房屋价格的市价涨到顶点又瞬间跌回去只
是一个最不起眼的波动,当人们意识到私自修补无法得到领地官方的认可,因此必须花那笔领地官方要求的维修巨款时,除了极少数经济还算宽裕的不用着急,余下的大多数居民都开始千方百计地借钱。
人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近亲、朋友,接着是近邻。可在这个时候,各个城镇的官员们基本都已经做完了房屋修缮登记,按照他们那种吹毛求疵的标准,90%以上的民居都需要维修,人人都需要支付一笔巨款,谁又还能有余钱借给其他人呢?
因此能顺利从亲朋好友、街坊四邻里借到钱的人注定只是少数的“幸运儿L”,大多数人都是无功而返。
这种无功而返让人们愈发感觉走投无路,虽然领主大人“仁慈”地给了三个月的还款期,但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三个月内没还清的话,他们一定会被抓去坐牢。
新的筹钱思路也就很自然地出现了,不少人都想到:可以去借贷。
借贷,首选当然是银行,可银行的钱是有限制的,贷款名额很快就满了,人们只能转而去找次一等的选项:私人的借贷机构。
这种私人借贷的利息比银行要高不少,并且周期越长利息越高,很容易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让人不堪重负。但现在很多人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在他们看来虽然“周期越长利息越高”,但至少还能图个“周期长”——这就比三个月后被抓去坐牢要强太多了。
那些借贷机构也敏锐地抓住了“机遇”,纷纷推出“修缮贷”“焕然一新贷”等各种名目的贷款项目,并为了争抢客源开始提供各式各样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礼物。
但同时,即便是要争抢客源,也并没有任何一家降低利息。在利息这一点上,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在越做越高。
和那些可怕的利息比起来,办理贷款所赠的各式小礼物就算再丰厚,也显得不值一提了。
只是,还是那句话,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无法介意这种细节。
在种种求生欲带来的变动中,也有些人是冷静的,比如最初被本森敲开房门的麦迪逊和泽茜夫妇。
30000铜币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他们的儿L女又都早已因为意外去世了,夫妻两个早就清楚自己没可能拿出这笔钱,麦迪逊先生也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要去借贷。
但泽茜拦住了他。最初进行阻拦时,泽茜的动机很简单:这笔贷款他们注定还不上!而还不上银行的钱也是要坐牢的,还不上那些私人机构的钱则还有可能招致一些更暴力的麻烦!
所以,她即便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也还是暂且稳住了麦迪逊,跟他说:“总归还有三个月的期限呢,不急这一时,我们再想想看,万一事情发生转机呢?”
麦迪逊自己也清楚如果真的借了这笔贷款意味着什么,因而接受了妻子的劝阻。
之后,当所有人都开始借贷,他们渐渐摸索到一些端倪。
“奇怪,太奇怪了!”麦迪逊双手背在身后,焦躁不安地在那方狭小昏暗的门厅
里踱来踱去,“这些私人机构放贷,总归是为了赚钱吧?可他们难道不清楚大家已经没钱了?!人们蜂拥而至地想要借贷是因为别无他路,可他们就这样把一笔笔贷款放了出去?不怕所有的人都还不上钱?!”
麦迪逊抛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好似真的为此困惑,可泽茜明白,他恐怕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惧于说出那个真相。
她也同样不大敢说,因为那个真相令人发指。贵族本就拥有远胜平民的权力,如果还费尽心思地虽平民加以算计,那就意味着他们的生活将暗无天日。
可麦迪逊的喋喋不休还在继续,踱步也在继续。在这方不大的空间里,他就像只找不到出口的蜜蜂一样嗡嗡嗡个不停:“如果真的人人都还不上钱,他们怎么办呢?只靠暴力催收恐怕他们的人手不够用吧?那难道全都破产?将数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肯定不会是这样!这太蠢了!”
泽茜本就也在心烦,被他搞得更加焦躁。又听了一会儿L之后,她终于对这只盘旋的蜜蜂忍无可忍,叹了口气:“那么,我想他们应该会有更行之有效的催收方式吧。”
这句话仿若一个开关,令麦迪逊充斥不安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在那幽暗陈旧的烛火黄光里,他向妻子转过脸,两位同样年迈的老人视线相接,泽茜看到无可掩盖的恐惧在丈夫眼中溢开:“你也这样想?”
“麦迪逊……”泽茜神情悲悯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想没必要自欺欺人了,事情就是我们想的那样——那些私人借贷机构背后是领主,贷出去的钱起码有一部分是领主提供的,也有可能全部都来源于领主也说不定。当他们收到利息,会和领主分账,至于如果有人还不上,领主也会想办法让他们‘还上’的。”
——“暴力催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当催收的那一方能调用军队,那就又是另一种程度了。
仔细想想,这一切做得多么巧妙啊!
领主在继承领地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税法,让居民们很难离开这里。现在又借口房屋维修放出这样的贷款,并且还假借了私人机构的名义——恐怕有些借贷的人多少还有点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还不上,那些机构也拿他们没办法!
等有朝一日真的被士兵逼到门口,他们才会恍然大悟。可到那时候,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泽茜突然觉得,这片领地、这片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变得很像一个牢笼,他们逃又逃不掉,只能在里面饱受盘剥。
麦迪逊也一声长叹:“泽茜,亲爱的,我想我们必须换个地方生活了。”
泽茜一愣:“但想离开这里,我们要先交齐下一季度的税款才行,我们哪有这个钱?”
麦迪逊抬眼看了看这陈旧的房子:“房子还可以卖。”
确实,即便是在现在的修缮风波里,房屋的交易也没有被禁止。事实上尼克罗姆也并不在意这笔钱由哪任房主来交,只要他们自己能谈妥就行。
可这当然还是会影响房屋交易的速度,更何况:“就算卖了房子也不够的。”泽茜道,“卖房本身就有重税,一大半钱都要扣进去。”
“是的,你说得没错。”麦迪逊沉沉点头,“想靠这笔钱交清一季度的税款离开领地是不够,但找一个黑暗法师帮我们一个忙,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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