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这宫里没有秘密。
不光是因为人多口杂,更是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跟旁人牵扯着关系——宫女与太监,主子与奴婢,妃嫔...与妃嫔。这些人形成了一张大网,虽然看着错综复杂,但只要成为网上的狩猎者,那每一根网丝的颤动都能让你捕捉到。
梅瑾萱,就是后宫中的狩猎者。
“启禀娘娘,是玉兰阁沈美人。”
不过七日,素晴就为梅瑾萱带回了消息。
沈美人。
梅瑾萱咀嚼着这个名字,嗤笑一声——果然,不出意料。
沈美人沈诗倩,镇国公府继室夫人生的次女,也被送入宫中封为美人。虽为亲生姐妹,但这位沈美人和皇后关系冷淡,入宫三年甚少往来。
素晴说,不知道为什么,沈美人从今年起突然开始频繁出入坤宁宫,四月的时候次数最多,而且多次跟坤宁宫的管事李嬷嬷单独相处。
最终让素晴确定是她,则多亏了秋水。跟秋水交好的一个小太监曾看到,沈美人三月四月曾多次在人烟罕至的郁芳园与一个姓赵的侍卫私会。那赵侍卫也在禁军任职,乃是沈美人舅舅家的表哥。
通过这位表哥,素晴在宫外查到,赵家小斯在京城多家药铺中买过何首乌、藏红花、肉苁蓉等药材。经过齐太医判断,这些药材搭配起来的确就是一剂催情助孕的险药。
梅瑾萱都气笑了:“好,好,沈国公真是好计谋好手段。”
同样是发现服用避子药多年,心急皇嗣,但淑妃那一胎若没有梅瑾萱插手定是母子平安,而皇后却有这么大的风险......真的只是沈家着急要和淑妃相争吗?
不。
对于他们来说皇后能平安产子自是不错,可若是不幸身亡去母留子他们也不怕。反正有了嫡子,借着血缘沈美人将嫡子要来抚育,再多哭一哭,凭着皇帝的歉疚之情沈美人不就能更进一步了么?
若是得了皇帝的青眼,那沈家再出一个皇后也不是没有可能。抛弃一个没在膝下养过关系疏离的长女,换来一个嫡子,再推上去一个更贴心的次女,沈家怎么算都是赚。
“沈家?赵家?”梅瑾萱笑意更深,显得她螓首蛾眉妍姿艳质让人移不开眼:“皇后虽然动不了,但沈国公却该好好敲打一下了。”
梅瑾萱看向素晴。素晴领会,附耳过去。
几息之后,素晴移开身子郑重点头:“婢子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
皇后有孕是天大的喜事,不管暗地里怎样,表面上整个后宫都得是喜气洋洋和和睦睦的。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
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微凉的风绵柔轻密,将云朵都吹散,只留下缕缕如金鱼尾鳍般潇洒随意曳痕,露出大片湛蓝的天空。
两个小宫女正在坤宁宫后面清扫着落花,那些圆圆点点的金黄花瓣被秋风带来,飘在空中,铺在地上,金箔似的,带着馥郁的馨香。
“哎,自打坤宁宫有喜,这宫里就是承乾宫说了算了,我前两天撞见永春宫的碧玺姐姐去领月例,你猜怎么着...嘻嘻...那脑袋仰得都没以前高了。”袖口绣着两朵桂花的宫女说。
另外一人扬手作势打她:“就你促狭,你也不怕被她听见。”
桂花宫女吐了吐舌头,偷偷笑着。
另一人扫了一会,也说起来:
“你说,这统管六宫的权力,以后还能收回么?虽说皇后身份贵重,生下嫡子后更是尊贵,但是架不住承乾宫那位是真的受宠。坤宁宫是历代皇后居所,住进去自是代表地位非凡。可是乾为天,天就是天子,这‘承乾宫’三个字已经说尽了对贵妃的偏爱。”
袖口绣桂花的宫女也感叹:“是啊,贵妃娘娘可真是好福气,能得陛下独一份的宠爱。”
另一人回:“所以说,这权力散出去,要想在收回来...可就难了......”
“你们在嚼什么舌根!是觉得活太轻松,想挨板子吗!”
两个小宫女看到来人吓了一跳,噗通跪下去。
“李嬷嬷,我们错了,我们不敢了。”
“李嬷嬷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来人正是坤宁宫管事李嬷嬷,往日都在皇后身边伺候,今日不知怎么竟然绕到这偏僻的坤宁宫后身来,两个宫女在心里暗骂倒霉。
幸好,李嬷嬷没真罚她们,只是瞪了她们一眼,便推开后门走了进去。
其实两个小宫女的话说进了李嬷嬷的心坎里。她也忧虑着,已经到了贵妃嘴里的“肥肉”,还能不能让她吐出来。
穿过花园里开得大片的妖娆美丽的月季花,李嬷嬷心里都是对自家主子的恨铁不成钢。
她实在想不通,这全天下多少人为了一点权力争得你死我活,怎么就他们家这位大小姐与众不同,视权力如粪土,还把机会拱手相让给自己的敌人呢。
此时,在她心里“愚蠢不已”的皇后正翻着一本《六韬》,而她正对面坐着的则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沈诗倩沈美人。
沈美人虽不受宠,位份低,但娘家到底有些底气。此时穿得娇嫩的杏花色嵌银绣如意纹上袄,配霞光红底织银丝锦绣百花裙。发间一套掐丝点翠头面,坠着一对闪闪发光的红宝石耳坠,手腕上还带着一只水盈盈的碧玉贵妃镯。
陪着精心描画的小脸,看着真是明艳动人。
但此时那张美丽的脸上,可不大好看。
沈美人枯坐半晌,见皇后都不抬眼看她,暗自运气,说道:
“皇后,你怎么还看这种书啊,你已经不是在北疆了。父亲说,让你多读《女则》《女戒》别丢了沈家女儿的脸面,你都忘了吗?”
皇后翻过一页,冷淡地说:“你要是没事,就回你的玉兰阁去。”
“你!我这都是为你好!”沈美人气愤说。
皇后:“别装了,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你我心知肚明。自从我有孕,每逢初一十五,你就像长在坤宁宫一样。不就是为了见陛下吗?初一那天你已经如愿以偿,得了侍寝的机会,今天就不能消停点。呆在这里,惹我心烦。”
“沈星辰!你这是什么态度?”沈美人小心思被戳穿,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沈家。你既然不能侍奉陛下,我争取陛下的宠爱有什么错?总比让其他人得了好!你身为沈家的女儿,自当一切以沈家的利益为重,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啪!
书本摔在桌上,镇住了沈美人滔滔不绝的话。
“说完了吗?”皇后抬眸看向沈美人,沈美人被这一眼看得心头抖了抖。
“说完了,就滚。”
沈美人:“我......”
皇后打断她:“芳若,以后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准放沈美人进入坤宁宫。”
“是。”
芳若来到沈美人身边:“美人,请吧。”
沈美人从小在沈家娇生惯养,受尽宠爱,自认那是才情双全的名门闺秀。可是入宫以后不仅得不到陛下的宠爱,还被母亲口中“野蛮不得体”的长姐压住一头。让她怎能不气。
沈美人生气跺脚:“你...你...我要给父亲写信!”
她拿出最有重量的威胁。
可皇后根本不理她,自顾自重新拿起《六韬》读起来。
沈美人见威胁无果,气红了脸,别无他法之下只能愤愤离开。
“小姐......”
李嬷嬷走进书房,和沈美人擦肩而过。她在门口听到几句,此时看着沈美人的背影她心中又心疼又无奈。李嬷嬷来到皇后面前,欲言又止:“娘娘,沈美人也是......”
“你要是想走,可以跟她一起离开。”皇后头也不抬地说。
李嬷嬷张张嘴,想到自己的责任,和这位皇后娘娘隐藏在皮囊里其实犹如西北风沙般的脾气,又讪讪把嘴闭上。
皇后得到了一个清静的下午。
很快,时间到了晚上。
......
皇后自怀了孕便觉得乏力,免了每日的请安不说,后宫诸多事务也都落在了贵妃的手里——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宴自然也不例外。
珍馐佳酿,乐舞杂戏,一桩一件有往年的参照,虽然并不惊人但也无功无过。
两位太妃清修,照例差人遣话不与众人一聚了,没想到妃嫔中间竟还少了一人。
梅瑾萱透过乐坊的琵琶手们环视一周,而后诧异地看向皇后。
“怎没见着沈美人啊?”
皇后听到问话,手中筷子一顿:“沈美人说是突然腹痛,已向本宫告了病。”
虽然她怎么看,沈美人下午那中气十足的样子都不像病了。
梅瑾萱望着皇后平淡的眸子,声音更加娇柔:
“说来沈美人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品位果然不凡。臣妾冬日就爱到郁芳园逛逛,别看那里因少有人去宫人们偷懒疏于打理,但那大雪一下还真是别有一番韵味,比那别的园子梅香四溢的,新鲜多了。三月时京城不还下了一场大雪吗?臣妾正好去赏雪,没想到还看到了沈美人的身影。沈美人竟跟臣妾爱好一样。就是不知,这天暖了沈美人还去那郁芳园吗?”
皇后眉宇间带了点疑惑。梅瑾萱平日并不待见沈美人,或者说无视更恰当。所以她今天奇怪,梅瑾萱又是要起什么妖风。
皇后有点头疼,斟酌了下回应:“本宫也不晓得。等本宫问问,若她还爱去,定叫她邀请贵妃一起。”
梅瑾萱掩唇轻笑:“那好。臣妾虽然只喜欢冬日之景,但若有姐妹相陪,想来一定更生趣味。”
皇后轻轻挑眉,没再接话。
这边梅瑾萱安静了,那边淑妃又端起了酒杯。
“臣妾与皇后娘娘还真有缘分,竟是几乎同时得了上天的恩赐有了喜事。只可惜,臣妾没有皇后娘娘福气深厚,得天眷顾。臣妾在这里敬皇后娘娘一杯,祝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为陛下诞下嫡子,国祚方熙。”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哪是在祝福皇后,明明是变着法子提醒皇帝,他们两人的孩子。
虽然淑妃的话说得酸溜溜的,但皇后也不在意,客气地以茶代酒回敬了。
“借淑妃吉言了。”
皇后放下茶杯,抚着日益隆起的小腹笑得温柔了许多。
梅瑾萱看着皇后的动作,只觉得在那一片死寂中重新亮起莹莹微光,她越发感觉心里苦得厉害,有股气在翻滚咆哮,想要尽快发泄。但是她没再开口用话语和皇后针锋相对,只是默默拿起酒杯,一杯一杯地饮下去。
本就是团圆吉祥的日子,再听了淑妃的吉祥话,皇帝龙颜大悦。
他指着自己桌上的一道碧玉牡丹虾,对刘宁海说:“朕记得淑妃爱吃鲜物,便将这道赐给她吧。”
淑妃一听皇帝还记得她爱吃什么,当下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剩下从心底溢上来的甜蜜。她眼波如丝娇羞地望着主座上的人:“臣妾谢陛下。”
而后挑衅的目光一扫,看到闷闷不乐喝酒的梅瑾萱,眼里的得意更甚。但很快她又垂下眼,不知在思量什么。
酒宴正酣,一个宫女疾步从外面走进来凑到梅瑾萱耳边耳语了几句。
梅瑾萱脸色一变,起身来到皇帝身边。
“宫中有事,臣妾稍作处置便回来。”
一炷香的时间,说去处理事情的梅瑾萱就疾步走了回来。只见她脸上含着愠怒,又是惊慌又是羞耻。
她来到皇帝身边,小声说了起来。
除了皇帝没人能听到她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陛下本来还如夏夜暖风般和煦的神色沉了下来。倒没有狰狞的怒意,但就像是暴雨前低沉的云彩,宁静且压抑,让人不觉心慌。
咔哒。
酒杯被放置在沉香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男人低沉的嗓音:“你们继续,皇后随朕来。”
说着,一身玄黑的帝王从座位上起身,不再看其他人径直向殿外走。
皇后蹙眉,面露疑惑,但还是很快将手抬起由芳若扶着起了身。
淑妃看着皇后的背影好像猜到什么突然抿唇一笑,拿着帕子沾沾干净的唇角,也跟着站了起来。
点着宫灯的回廊上,梅瑾萱缀在人群后面一回身就看到了无声跟过来的淑妃。
“淑妃怎么也来了?”
淑妃灿烂一笑:“瞧贵妃说的。皇后娘娘有孕精力不济,而我得陛下信赖封为妃位,如今出了事自然要为陛下和皇后分忧啊。”
这冠冕堂皇的话梅瑾萱向来当作放屁,但奇怪的是她只是深深看了淑妃一眼,而后撇过头去跟上皇帝的脚步,没有再说什么。
淑妃也脚步轻快的追上,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
承乾宫偏殿,走过去时一路无人但等到了门口却有多个身强体壮的宫人把守着,外松内紧,围得铁桶一般。
看到皇帝来了,看守的宫人才撤了身,露出大门,向众人无声行礼。
刘宁海上前推开门,皇帝大步走进去。
殿内,并排跪着的一男一女着实吸引眼球。只见他们被堵着嘴,身上手脚都被麻绳交织捆着,旁边还站着身材高壮的太监,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动弹不得。
但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他们的姿势,而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都齐全的穿着,但女人上袄的宝相花嵌玉纽扣却开着,男人戎服下裳的腰带也系得胡乱,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做过什么的样子。
皇后进来看到地上跪着的女人的脸,身形一顿眉头蹙得更紧了,那目光锋利得像是要在女人身上盯出个血窟窿来。
淑妃左看看右看看倒是没被殿内的气氛影响,就是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压得有点艰难。
梅瑾萱来到已经落坐神情难辨的帝王身边,气愤开口:
“启禀陛下,郁芳园的小太监过来向臣妾禀告,臣妾本是不信。结果到了郁芳园正抓着这贱妇与贼人行苟且之事,臣妾愤怒难当又不敢擅自处置,所以只好让人控制住他们,再请了陛下过来。”
堂下的女人听了梅瑾萱的话,赤红着眼睛拼命摇头,发出“唔唔”声响,从她凌乱的发丝间看去,嗬...这不是告了病的沈美人嘛!
皇帝看看发疯挣扎的女人,又看看仿佛吓傻了垂着头的男人,半晌后开口:“那个小太监呢?”
听到问话,早等在旁边的精瘦小太监立时上前,跪倒在地:“奴才郁芳园执事太监小德子,参见陛下。”
说完他忐忑地抬头看看皇帝身侧站着的梅瑾萱,咽了咽口水接着说:
“启禀陛下,因为郁芳园偏僻所以少有贵人来,今日又是中秋,奴才便在晚上进到园子里偷偷思念家人。奴才刚进入园子就听到了声响,奴才想着应该是跟奴才一样的宫女太监来看月亮的,奴才只想一个人呆着所以打算悄悄地换个地方,反正园子也大。结果那声音越来越大,还...还......”
小德子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男女,脸都红了。可见他听到的声音有多么不堪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