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伤口很深,血源源不断地滴落下来,梅瑾萱顾不得身边人想要为她包扎的叫喊,随手拿上一件披风就飞奔出去。
提着裙摆奔跑在曲折的宫道上,清扫过的雪堆积在红墙底下,看着满目红白交错,不知怎得梅瑾萱感觉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又似被深埋在那些积雪之中,她的心脏忐忑跳动,不祥的预感催促着她不断前行。梅瑾萱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刚刚进入这朱红高墙的时候。人的感官在冰冷的空气中麻木,只剩下慌乱和恐惧。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来到坤宁宫,里面人群匆匆忙忙的穿梭,气氛紧张而凝重,除了隐约透出的太医的命令,没人再敢发出丁点声音。一盆一盆混着鲜血的水从里面送了出来,梅瑾萱被那红色刺中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她随手抓住一个刚从寝室内出来的宫女,问她:“皇后怎么样?”
那宫女被吓得一抖,铁盆咣当落地,里面的血水洒了梅瑾萱一身。
宫女跪到地上,带着哭腔说:“太医...太医说血止不住,皇后,皇后娘娘要不行了。”
瞬间,梅瑾萱眼前漆黑一片,她踉跄一步。
“贵妃娘娘!”
宫女惊呼,想去扶她,却被她一下挥开。
“你胡说!”
然后,她看到了殿内于人群中负手而立的帝王。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梅瑾萱骤然扑了上去。
“求求您!救救她!救救她!”
皇帝下意识接住梅瑾萱的身体,注意到她鲜血淋漓的左手,眉间拧起。他把梅瑾萱的伤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拿开,小心捧在手中,对身边人说:“叫个太医过来。”
可不等刘宁海动作,梅瑾萱的声音就再次响起了。
“陛下!”梅瑾萱将手从男人掌心里抽出,紧紧拽着他胸前的衣襟:“皇后不能死,她不能死!皇后外祖于家满门忠烈,于老将军父子一辈子驻守西北,元平二年三部联合来犯,是他们誓死不退守住了北境防线,双双战死。而老将军唯一的孙子,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为了守住榆林城,保护近千百姓不被屠戮,最后也惨死在巴彦卓部的刀下。陛下,于家没人了,她没有亲人了!”
沈星辰母亲于氏难产而亡,半年之后沈国公就扶正了妾室。沈国公与继室接连生下沈从文、沈诗倩,一家子和和美美,沈星辰倒变成了“外人”。老爷夫人不重视,下人们也捧高踩低。小小的沈星辰虽然没被饿死,但都三岁还不会开口说话,身形也瘦小的可怜,更别提绸缎锦衣,金银首饰,那模样走出去说是国公府的小姐根本没人信。还是于老将军临时被先皇召回京城封赏,才发现了女儿唯一的孩子竟过着这样的日子。于老将军大闹国公府,据说沈国公被打的一个月下不来床,后来沈星辰就被于老将军抱回了边关,养在膝下。
梅瑾萱眼圈泛红,声音几近哽咽,但她没有停。思索之后,语速更急:“就算...就算现在于家军已经不在,但当年幸存的将领都还在军中。齐将军,赵将军,李将军...他们依旧还驻守西北。对了,还有宁安候。宁安候府与于家世代交好,现任宁安候更是和皇后从小一起长大。陛下,军中最不缺的就是重情重义之人。”
梅瑾萱直直望着皇帝的眼睛,皇帝也深深地看着她,只是脸色越来越沉。两人仿佛拉扯了起来,沉默让气氛渐渐凝滞。
咔嚓。
多日来厚重的积雪压断了窗外的枯枝,似乎是被这声惊醒,皇帝漆黑的眼眸动了动,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你是在怀疑朕?”
梅瑾萱:“臣妾不敢。”
话落,一只手掌就掐住了梅瑾萱的下颌,男人的怒气一览无遗。
“你对朕说话,何时也这样虚假了?”
梅瑾萱倔强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那陛下对臣妾就完全坦诚吗?淑妃之事臣妾早已安排妥当,陛下又何必瞒着臣妾动手。”
“妥当?”皇帝简直气笑了:“一个小小的孙德全能糊弄住谁?不过是张粉饰的纸罢了。若不是朕替你遮掩,陈道远那老狐狸早就把你找出来了。”
梅瑾萱没有说话,她并不认同,也不想争辩。两人再次陷入僵持。
但很快,梅瑾萱率先软化了态度。她知道现在不是和陛下对峙的时候,她要做的是救人。所以她垂下眼睛说:“当年我奉命去龙兴寺与乌兰察部的人见面,半路遇到截杀。若不是皇后出手相救,现在的我应该只剩下一副白骨了。”
下颚上的手力道松了松,梅瑾萱继续:
“陛下,不提皇后对我的救命之恩,就说当年,我若是死在半路,没有与乌兰察部的人见面,将先端王妃的消息传递给他们,陛下与先王妃针对肃王的计划恐怕不会那么顺利。肃王,更不会那么快就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虽然皇后本人并不知晓,但她的确为陛下夺得皇位出了力。她是有功劳的。”
听到这话皇帝目光中的尖锐退去一些,松开了手。
“我早就教过你,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说你会谨记自己该做的事,可你若真的记得今日就不会是这番场景。是你的软弱,你的犹豫,你的不忍最终害了她。”他的眼睛一寸不移地看着梅瑾萱,语气依旧冷硬:“齐居正早就在里面了,不光是太医院,朕的私库也任他取用。皇后,朕从来没说不救。”
没说不救,但能不能救过来,不看皇帝,不看太医,只看天命。
好像一直撑着的气突然泄了,梅瑾萱踉跄后退一步,她脸色苍白,神情仓惶,好像皇帝说出的不是话语而是利剑,那剑正刺中她的心脏。
皇帝说的没错,齐居正早跟她说,可以动手了,他有十足的把握不伤及皇后的性命。是她,是她拒绝了,是她选择了拖延。她看着那双自从进宫就越来越了无生气的眼睛被重新点亮,她看着皇后整个人好像有了新的支撑有了新的希望,她明白,那是因为皇后又一次拥有了家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于府上下尽数战死后,她再次拥有的家人。所以梅瑾萱下不去手,她不想看到她再次失去一切。更别说,还是在冬天......
在她曾经救过她的冬天。
可是现在,就是因为下手的不是她,皇后生命垂危。
梅瑾萱想:她真的错了。
“陛下...娘娘......”
微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竟是齐居正出来了。
在两人犹如实质的目光下,齐居正的腿抖若筛糠,嘴张了半天只挤出了三个字:
“臣...无能。”
梅瑾萱双腿一软,耳朵里瞬间穿过尖锐的嗡鸣。是皇帝立时搀住她,才没让她倒在地上。
梅瑾萱大脑一片空白,她听不懂齐居正的话,她的大脑在这一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下一刻一个人影就冲到了她的面前。
其实芳若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找的人竟是贵妃,但她已经无法思考,只义无反顾地冲了出来。幸好,贵妃就在外面。
芳若几乎是跪着滑到梅瑾萱面前,哭肿的眼睛看不到除了梅瑾萱之外的任何人:“求贵妃..去见皇后娘娘......”
梅瑾萱根本不用求,甚至在芳若开口的瞬间就已经冲了出去。
沈星辰,沈星辰,沈星辰......
梅瑾萱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名字,这个她曾经找了好久的名字。
......
先皇后期,二王并立。还是端王的皇帝没有母家扶持,不得先皇宠爱,只能在大皇子肃王和三皇子安王势力的夹缝中蛰伏待发。幸好,端王被乌兰察部的公主看中,与乌兰察部联姻,有了兵力的支撑终于能在朝堂上初露锋芒。
当时的梅瑾萱作为端王的贴身侍女也出了宫,在端王府当差。就在皇位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她听从先王妃的吩咐,去往龙兴寺与乌兰察部的人偷偷会面,传达先王妃的命令。
不知道是消息走漏,还是碰巧想杀了她给端王一个威吓,在去往龙兴寺的山路上梅瑾萱遇到了截杀。三个穿的像流寇一样的男人,用的却是军械局才能炼制的精铁刀。
梅瑾萱奋力奔跑,可她就像猫捉耗子的那只耗子。过膝的积雪,崎岖的山路,让她怎样都无法摆脱追兵。
重重摔在地上后,梅瑾萱绝望看着近在咫尺的杀手。他们狞笑着,对她举起了手中的刀。
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一个黑衣少年骑着马踏雪而来,拔剑出鞘,锋锐的剑芒在空中闪过,不过几个呼吸,三个壮年男人就倒在地上,鲜红在白雪上铺展。
梅瑾萱吓得甚至忘记眨眼,好半晌,她的眼睛从男人们狰狞的死相上转到少年脸上,可依旧只是呆呆地看着。
少年不是人们口中的剑眉星目,但鼻子高挺凤眼深邃,依旧清俊好看。
少年见梅瑾萱吓傻了,将剑挂在马鞍上,翻身下马赤手来到她面前:“姑娘,没事吧?”
他对梅瑾萱伸出手,阳光在他身后,为他染上一层光晕。
可能是梅瑾萱怔住的样子太呆,少年突然笑了起来。他拍了下梅瑾萱的头:“回神了,你已经安全了。”
往常冬日里没什么温度的太阳,此刻竟变得如夏日时烫人。梅瑾萱觉得自己的脸颊灼热,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她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哦...哦!谢谢,谢谢公子。”
梅瑾萱被少年拉起来。
少年环视了一眼这荒凉的小路,皱起眉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来这么僻静地方,多危险。你是要去哪里?”
听到这话,梅瑾萱停止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她唰得抽回自己的手,迅速编了个谎话遮掩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要去山上的龙兴寺还愿的,走这里是因为天气冷,想快一点。”
少年叹气:“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天气虽冷但忍一忍总比丢了命好。”
梅瑾萱低下头点了点。
少年看她这样竟又笑了。他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到梅瑾萱的身上,为她挡住了衣摆上溅到的血迹。
“走吧,我送你到龙兴寺。”
说着,他就要去拉梅瑾萱上自己的马。
但梅瑾萱想到自己的秘密任务,兔子一样地跳开。
“不用...啊!”
脚刚落地,踝间便是一痛。梅瑾萱身子一歪,就要跌坐回雪地上。少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后背,这才让她稳住身体。
感受到身后支撑自己的力量,看着近在咫尺少年明亮纯净的眼睛,梅瑾萱心头一跳,立时自己站稳身体。
“你这脚应该是崴到了。”
说着,少年弯下身子,要去查看梅瑾萱的伤处。
梅瑾萱脸上涨红,立刻把脚缩到自己的身后。
“不...不用,我没事!”
他抬眸诧异看她。好像是察觉到自己这个举动的不妥,张口想跟她解释,但梅瑾萱飞快地说:
“今天真是谢谢您,不用再麻烦了,我自己能上去。”
话落,梅瑾萱就支着自己疼痛地脚踝,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跑。
“等等!姑娘,你......”
少年在她身后喊。
但梅瑾萱充耳不闻,就是往前跑。还嘴硬地说:“我能行!我没事!”
随后身影就消失在了树影间,留下少年在原地僵硬地伸着手,怀疑自己:
“我看起来,这么可怕吗?”
梅瑾萱以为,雪地上的这次交集只是一场美好的意外,就像之前生命里遇到过的很多人一样,相见一次而后散于人海。所以她没想到,很快他们又会相遇。
那是在不久后的腊八节前,她出府替端王采买东西。当她站在一个摊位前发呆的时候,年轻人轻快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你想要这个吗?”
梅瑾萱回头,看到了那一张她不会忘记的脸。
“是你?”
少年越过她的肩膀,拿过她面前的东西,向商家付了钱后,把那物件递到了她的面前。
“给。”
梅瑾萱睁大眼睛手足无措:“我不是......”
少年歪头:“你看了那么久,不是想要吗?”
说着他把东西举到眼前:“是挺可爱的,和你很相配,送给你。”
然后,他就把它插进了梅瑾萱的发间。
梅瑾萱抬手去摸——那是一只不算精致昂贵但很可爱的绒花双兔簪。
那天之后,梅瑾萱偷偷打听过京中的勋贵后代将门子弟,倒不是有什么妄想,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如果可以,远远再望一眼也好。但奈何,那少年再无音讯。
而多年之后终于有机会再次相见,便是封后大典之上。
镇国公府嫡长女,威远将军于寰忠的外孙女,皇后沈氏,沈星辰。
梅瑾萱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
“你来了。”
推开寝室的门,梅瑾萱一步步向床榻走去。
用着最昂贵的灯油,一室灯火通明,但她却还是觉得照不亮床上的人。
沈星辰平躺在锦被里,长发被宫女梳理整齐压在脑后,如果不是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跟常人无异。
沈星辰看到梅瑾萱的第一眼就笑了起来。
那笑容中没有生命濒临尽头的绝望,只有洒脱。
梅瑾萱来到床前单膝跪在脚踏上,看着那个笑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年冬天,雪地里为她披上衣服的“少年”。
沈星辰把手抬起来,手里握着一枚碧绿的翡翠,递到梅瑾萱的面前。
“这个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也没有别人可以给,若是不嫌弃,你就留在身边吧。”
梅瑾萱下意识接过来。那翡翠被雕成一个平安扣的样式,玉璧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像是佛经。翠绿通透,莹润无瑕,一看就是被人贴身收藏,时时把玩的珍爱之物。
沈星辰见到梅瑾萱没有拒绝,笑得更开心了。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梅瑾萱的脸,帮她擦掉滚烫的泪珠。
“别哭,也不要伤心太久,我只是可以回家了。他们已经等我太长时间了。”
梅瑾萱握住那苍白的手,她想说,别胡说,我一定会救你的;她想说,没事的,你一定能好起来的;她还想说,别走,别离开......
但她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除了泪水汹涌,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星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眼里终于有了不舍。
“其实,进宫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只是看着你想装成不认识的样子,我就没有靠近,也假装不认识。对了,我还记得...那年去往龙兴寺的山路上,你穿着青色的披风,披风外面有一圈白白的毛。你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我当时就想起来我家里的那窝兔子。就跟你一样,毛茸茸,呆呆的,很可爱。当年我祖父病逝,我不得不回京。看到国公府那些人我就厌烦,京都里的人我都不喜欢,直到遇到了你。”
沈星辰说着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拍了下梅瑾萱的头发,
“小时候夫子教我们《左传》,有一个词叫‘冬日可爱’。我当时不懂,觉得太阳有什么可爱,但看到你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真的有一人,第一眼见到就觉得温暖,亲切。”
梅瑾萱眼泪流得更凶,她把沈星辰的手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仅余的温度。
沈星辰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有努力想保护我。想来...我真是没用。现在,我要回家了。我没有别的东西,唯独能把这个玉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顺遂......”
沈星辰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比如,以后不要总是勉强自己。她知道梅瑾萱其实是一个很敏感很柔软的人。还比如,以后不要总逼迫自己,逼着自己冷硬,逼着自己凶狠,逼着自己去做那些不愿意做的害人的事。梅瑾萱太紧绷了,她怕她终有一日会崩断,她想让她放松一些。
可是,现在的沈星辰已经没有力气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她只能尽力睁着眼睛,注视着梅瑾萱的脸庞,好似要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这样,就算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忘记。
真是可惜啊,沈星辰想。
为什么这些年就错过了那么多时光呢?为什么就没有多说两句快乐的温柔的话呢?
可能是因为最开始入宫的自己心如死水,可能是因为在这宫里待得越久越能体会到帝王的忌惮,也可能是她察觉到梅瑾萱之于帝王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察觉到梅瑾萱的背负的东西,也察觉到她的顾忌,所以才不敢亲近,总是保持着一个安全的疏远的距离。
愈是珍重之物,愈是心生胆怯。
深刻在梅瑾萱记忆中的眼睛越来越黯淡,最后慢慢闭上,再也不会睁开。
这只属于西北的苍鹰终于挣脱囚困她的牢笼,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草原。
她现在一定是开心的,不然为什么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呢。梅瑾萱想。
就像沈星辰说的,她只是和她的家人团聚了。
元平四年,皇后沈氏病逝,年仅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