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忘记一切,忘记你自己,重新开始。”
“不要再想那件事了!罪名是不是真的,你父亲到底因何而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平平安安的活着。”
“答应我,不要再提起当年。不要再说什么报仇。把他们都忘了,你现在只是梅瑾萱。”
“忘了,都忘了,把一切都忘……”
纷杂的话语如潮水般向梅瑾萱涌过来。
场景不停变换,她分不清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只能感知到有一个女人在拉着她,她带着她不停的向前走,不许她停下,不许她迟疑。
她的话如谵语一般,在她的耳边反复回响。
突然,从梅瑾萱的身后传来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小月亮。”
有人含着爱意和笑,轻声呼唤着。
这声音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
梅瑾萱猝然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靛蓝直身的男人。
他站在树下,带着几分不符合他年龄的跳脱,对着梅瑾萱挥了挥手。
他的笑容那样灿烂,好像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珍宝。嘴唇随着他手臂的动作一张一合。
梅瑾萱怔住一瞬,随后没有犹豫地挣脱了女人的手,在男人的呼唤声中,奋力向他奔跑。
明明看着并不遥远的距离,为什么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呢?
梅瑾萱望着男人的身影,眼中是急切,是思念。
她跑得更快了。
她向前伸出手臂,张开五指,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努力,都在诉说——她想要握住男人的手。
就在梅瑾萱终于跨越了那无形的万水千山,来到男人身前时。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男人衣袖的刹那,一团白雾自男人身后升腾,如猛兽张开利齿,瞬间将男人吞没。
梅瑾萱向前的手抓了个空。
她呆呆看着前方,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
世界在下一刻,陷入黑暗。
黑暗中,她还在回想男人呼喊的话语。
他说——
小月亮,到爹爹这儿来。
……
“呼……呼……”
梅瑾萱从梦中惊醒!
她弹坐起身,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
片刻后,她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
湿的。
她翻过手掌,用手背擦向眼睛,想要抹去眼睛里更多的眼泪。这时候她才发现,她脸上的水迹不光是泪水,还有汗。
从额头上缓缓滑落,密密麻麻的汗。
甚至,她的寝衣后背处,已经被汗水浸透。
梅瑾萱摸摸自己依旧狂跳的胸口。
刚刚巨大的心悸感依旧萦绕在她胸膛,甚至掩盖过了思念和悲伤。
为什么?
梅瑾萱内心发问。
为什么我会如此慌张呢?
她蹙起眉头,一股不安笼罩在她的心间。
吱嘎。
寝殿沉重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随后,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来人进来,看到梅瑾萱已经醒了,并没有放松,表情反而更加沉凝。
素雪:“刘公公来了。”
梅瑾萱侧目看她。
素雪眉头皱得也紧,她沉声道:“陛下宣娘娘即刻去往两仪殿。”
说完,她小声补上一句:“刘宁海看起来神色不对,恐怕是有大事。”
梅瑾萱心里漏跳一拍。
不安,应验了。
……
今天的天空有些阴,大片大片的云朵遮蔽天空,太阳躲在云层后面,没有冒头。
好像很快会下起一场雨。
空气中潮湿得厉害,人们行走其中,身上的衣服似乎变成了秤砣,压抑得步履维艰。
但外面的天气再阴沉,也没有两仪殿内的气氛阴沉。
梅瑾萱到达之前,殿里已经许久没有人说话了。
李惑依旧坐在御案后面,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支着额头。闭目养神,无悲无怒,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不说话,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说话。
这回连眼神交流都不敢了,生怕行动间,衣服发出声音,成为这殿里最显眼的存在。
梅瑾萱一踏入殿中,就体会到这如坠深潭般,让人窒息的氛围。
她目光在殿内逡巡一周。
太师,太傅,太保,六部尚书,大理寺寺卿,太常寺寺卿都来了。
当然也少不了最关键的那个人——齐阳侯。
不过齐阳侯没跟他们站在一起,是位于两列朝臣中间,一看就能凸显他“重要”的地方。
梅瑾萱看他的时候,他也瞪着刚刚进来的梅瑾萱。
那眼睛里,是报仇雪恨的畅快,和落井下石的得意。
不过梅瑾萱没搭理他,只看了他一眼,就转移了目标。
她的目光往下移动,落到齐阳侯身边,跪在地上,消瘦,柔弱,如一朵小白花在风中微微颤栗的女子身上。
梅瑾萱跨过门槛的刹那,之前一直低垂着脑袋的女子倏然抬头。她定定望着梅瑾萱,她的那一张脸同时映照在梅瑾萱深黑的瞳孔里。
是她!
梅瑾萱认出这人。
就是前两日跟在齐阳侯夫人身边,让她有一种诡异熟悉感的女子。
面对梅瑾萱探究的眼神,那女子不躲不避。
四目相对,更多的思绪涌上心头。
梅瑾萱心里,此刻产生了一个隐蔽的猜想,又或者说是她的直觉。
她感觉她应该认识她,或者说,她已经认出了她。
不待梅瑾萱细想,李惑这时睁开眼眸,目光幽深。
他说:“你来了。”
梅瑾萱按捺下心中的震荡,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以及困惑,躬身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
说话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惑抬抬手,梅瑾萱站直身体。
在殿内诸多大臣的注视下,李惑半点都不迂回地把早朝上的事说了,问道:
“齐阳侯上奏,说你本名叫徐静嘉。你怎么说?”
问这话的时候,李惑没有去看梅瑾萱,而是望着人群中间的齐阳侯。
而梅瑾萱的回答也很简单,就四个字:
“无稽之谈。”
当然,她还是敬业地把三分惊讶,三分疑惑,三分愤怒和一分委屈,都演了一圈。
力求一个,真情实感,逼真过人。
听到答案,李惑点点头。
他对着齐阳侯问:”听到了吗?“
别说齐阳侯了,就是殿内站着的其他大臣,内心都充斥着无语。
皇帝这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
连糊弄他们一下都不肯!
不过心里再怎么酸,也没有人站出来吱声。
在场能到这个地位的人,谁都不是愣头青。
太常寺寺卿不用说,那是跟梅瑾萱一方的。
不是说,梅瑾萱把他收买了。而是官妓都归太常寺管理,虽然齐阳侯上告,说的是扬州教坊司管教不严,让人出逃,但他是扬州教坊司的顶头上司,这不就跟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办事不力一样嘛!
太常寺寺卿只觉得今天早上睁眼的方式不对,晦气得要死。
他现在比梅瑾萱更急着证明她的清白,好把齐阳侯那个老匹夫叉出去!
而太师太保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梅瑾萱到底是谁。
妃嫔,除了有些代表着利益关系,但是归根结底都是给皇帝解乏取乐的。
只要不野心勃勃惑乱朝纲,谁管她是谁。
就算梅瑾萱真的是教坊司逃奴,但只要皇帝说不是,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与世无争的大臣们,闭紧嘴巴,打定主意垂目缄默。有的心里还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吃饭。
当然,这些人里也有意动的。
比如和梅瑾萱有仇的陈尚书。
他心脏突突跳了两下,去看他的老师。
严太傅正好也在看他,对着他为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陈尚书稍稍加速的心跳,又平缓下去。
他知道,老师的意思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陛下本就对他生疑,今天就算贵妃被告倒,这其中也不能有他的参与。
明哲保身,方能期待更远大的前程。
就这样,齐阳侯的天然盟友也熄了心思。
他彻底——孤立无援。
但这处境,齐阳侯没有品出一星半点,甚至就算他体会到了,他也会一门心思走到黑。
在他不甚灵巧的脑袋里——打击敌人,就是提升自己。
让梅瑾萱成为罪人,那与她牵连紧密的楚家也会失去皇帝的宠信。楚家被皇帝不喜,那就是他们齐阳侯府存活机会。
甚至他还畅想过,自己揭发罪人,立了功,皇帝还能重赏他。
完全没思考,梅瑾萱圣宠正浓,她要是没了,皇帝会不高兴,会迁怒他们马家。
于是,对未来雄心勃勃地齐阳侯完全没感受到皇帝的心意,在皇帝问话后,大声反驳:
“陛下,贵妃是在狡辩!臣有证据能证明,她就是逃奴徐静嘉。”
齐阳侯喊完,皇帝并没接话。
古井一样的黑眸盯了他三刻,然后转开,梅瑾萱对视一眼。
两人眸光闪动,好像在无声的交流。
很快,梅瑾萱收回视线,转身面对齐阳侯。
“齐阳侯有证据,为什么直接拿出来,让大家看看。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本宫看,你就是虚张声势,红口白牙污蔑本宫!”
梅瑾萱声音清脆,干脆利落。坦荡非常的样子。
齐阳侯恶狠狠地瞪着她,但没有梅瑾萱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反而咬牙冷笑:
“哼!本侯不屑与你这等妇人浪费口舌!”
说着,他拱手鞠躬,朗声说:
“陛下,臣实在是忧心。这罪奴逃脱,潜伏在陛下身边,恐怕居心不良,谋图不轨!”
梅瑾萱挑了下眉毛:
“徐静嘉右小腿外侧,有一个拇指形状的褐色胎记。请陛下即刻派人查验,清理遗祸,严惩罪人,以儆效尤!”
这就是,已经给梅瑾萱定了罪。
和齐阳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相比的,是梅瑾萱放肆,轻蔑,嘲讽十足的笑。
“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直把齐阳侯看得脸色铁青,目光化成小刀嗖嗖嗖得往她身上扎。
半晌,梅瑾萱才放下掩唇的手,侮辱性极强的蔑视眼神落在齐阳侯的老脸上,她说:
“齐阳侯怎么知道徐静嘉身上的胎记?要知道,本宫九岁就入宫了,内务府的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本宫若是徐静嘉,那徐静嘉九岁之前就逃离了教坊司。先不说一介稚童怎么会这么厉害,就说你齐阳侯——”
梅瑾萱眼神变得犀利,刺得齐阳侯心脏一抖。
“你是扒了人家徐府的墙头,偷窥女眷?还是到了扬州教坊司,狎了一个不到九岁的女童啊?”
两句话,齐阳侯就变成了一个爱好幼童的变态。
虽然现在男子为尊,位高权重、有钱有势的人,内有十七八个妾室男宠,外包二三十个伶人倡伎都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只要你出得起钱,不过是玩乐消遣,有的还能称上一声“风流韵事”。
但是,幼童就不一样了。
出于动物天性中,对群体中新生命的保护。
对幼童表现出一种倾向,那就不是大多数人可以包容的。是要受到道德谴责,被骂畜生不如的。
这下,不光齐阳侯慌了神,就是太常寺寺卿也急了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教坊司恪守律法,绝不可能出现迫使十五岁以下女童迎客之事。请陛下明鉴。”
齐阳侯找事,结果自己屡屡被牵连,一把年纪急得汗都下来了。
太常寺寺丞一边心里叫苦,一边暗骂齐阳侯猪脑子!
齐阳侯此时也不装沉稳威严了,趁着脖子,斗鸡一样,急切地为自己辩解:“你休要胡说!本侯绝没有做过无礼之事!”
说着,他指着地上跪着的女子:“陛下,是臣夫人的表侄女认识徐静嘉。前两天在宫里见到贵妃,觉得十分眼熟,把人认了出来。臣这才急忙向陛下禀报。”
说着,齐阳侯声音沉痛:“陛下,臣是不忍陛下受小人蒙骗,也担心陛下身边有此身份不明,居心叵测之人。臣害怕陛下,遭遇毒手啊!”
好嘛,梅瑾萱现在直接晋升为“刺客”了,好像下一刻她就能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上演一出荆轲刺秦。
梅瑾萱没遮掩,对着齐阳侯,大大的白眼翻到了天上。她眼睛大,这白眼一翻,殿内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齐阳侯,请你弄清楚。这里是两仪殿,你面对的是陛下。不是外面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你是什么听风就是雨,爱传闲话的长舌妇吗?听了一两句没有根据的闲言碎语,就敢诬告本宫,谁给你的胆子!”
梅瑾萱嘴毒,还没素质。
齐阳侯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她却一点都不惯着。
三言两语,骂得他七窍生烟。
“还‘十分眼熟,认了出来’~这女子得了癔症,你也发瘟吗?她什么时候认识的徐静嘉?几岁,在哪,发生了什么?你有证据吗?信口开河!本宫还说,有人见过齐阳侯爱好特殊,就喜欢在男风馆里当花魁,技术了得,客如云来,风头无两呢!怎么,你也证明一下?”
“你!你!”
齐阳侯脸瞬间成了猪肝色,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指着梅瑾萱说不出话,看上去立马就要中风的样子。
眼见着陛下面前快闹出人命,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师终于出声。
他先是轻咳,然后温文尔雅地拂了下胡须:“娘娘气愤,我等可以理解。但是陛下面前,还请娘娘注意言辞。”
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明白。
那就是让梅瑾萱说话不要那么难听,注意斯文。
梅瑾萱看着太师苏启之,撇撇嘴,到底把更难听的话咽下去了。
眼见齐阳候快要撅过去,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这时,自进了两仪殿就没有发出过声响的人说话了。
这屋里唯一跪着的人,直起上半身,虽然声音轻柔,但是不卑不亢地说:
“民女白婷与徐静嘉自幼相识。家父曾与礼部中员外郎徐大人交好,故而,民女对徐静嘉非常熟悉。不会认错的。”
如黄莺般婉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同时也攥紧了梅瑾萱的心。
她微不可见地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婷,竟是这个名字。
说到这份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已经完全确定了眼前这女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