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瑾萱抬腿登上马车的动作一顿。三人齐齐往声音来源的地方看去。
刑部大牢外墙凹陷处的阴影里,一个娇小的影子缩着身子躲在那里。要不是她发出声音,寻常人真的很难发现她。
见梅瑾萱等人回头,确定她们真的是自己要找的人,人影壮着胆子站起身,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细麻的衣裙,料子不算太好但是杏花粉的颜色衬得她人朝气可爱。
脸不大,但是圆鼓鼓的,再配上圆溜溜的眼睛,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也让人一见就欢喜。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上胆怯,步子却大,几乎是跑着冲到梅瑾萱面前。
素晴机警地跨步挡在梅瑾萱身前,小姑娘急急停住脚,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大喊着:
“娘娘,求您看一看,求您!”
梅瑾萱眼神不错,一打眼就看出那是一叠纸,背面还透出密密麻麻的墨迹。
心中一动。她想起来岳聘婷最后的话。
“没事。”
梅瑾萱把手搭在素晴的肩膀上,轻轻把她推向旁边。
小姑娘见状,机灵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梅瑾萱把那厚厚的一叠宣纸捏在手里,她没有打开它们,而是问眼前人:
“你就是桃蕊?”
小姑娘圆圆的脸一怔,而后猛地点头。
梅瑾萱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边是刑部大牢的侧门,为了梅瑾萱的到来,许劲提前把周围都清空了。不远处还有他的心腹把守。
刑部的人就算知道今天有贵客到访,也不会知道这个人就是当朝贵妃娘娘。
可是桃蕊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然能穿过守卫来到这里。
桃蕊咬了咬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趁人不注意,偷溜过来了的。自从我家小姐被关起来,我就天天在这蹲着。大概摸清了附近的形状。我,我没有坏心思,我也做不了什么坏事!我就是比较会躲人!”
说着,桃蕊跪到地上:“娘娘,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她没有做过坏事,她是个好人!求求您,求求您!”
白嫩嫩的小脑袋,好不怜惜地砰砰砰砸在地上。
梅瑾萱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拉起来。
小姑娘磕头磕得很实在,脑门上又灰又红,明天就得青紫。梅瑾萱拿出一条帕子给她擦了擦,又把把帕子放到她手里。
“陛下金口玉言,哪能更改。而且,现在对岳聘婷的惩罚,已经是开恩了。”
不开恩,私自出逃的官奴只有死。
桃蕊知道梅瑾萱不是敷衍她,鼓着脸忍了又忍,然后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颤抖着嘴唇祈求:“那……那请您看一看这些……”
桃蕊指着梅瑾萱手里的一叠东西。
“这些是小姐最重要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求您,求您一定要看一看!”
桃蕊是亲眼看着岳聘婷如何煞费苦心才整理出来这厚厚一沓的。这是岳聘婷全部的寄托。所以,桃蕊没有听岳聘婷的安排乖乖等待,而是冒险来到大牢外面,一蹲就是三天。就为了见贵妃一面,把这份沾满岳聘婷眼泪和心血的名单交给她。
她怕,贵妃不去找她。他怕,岳聘婷的计划落空。
梅瑾萱大概猜到了桃蕊的心思。她捏着手里的纸张,感觉轻飘飘的纸,此时重于千斤。
她对桃蕊郑重点头:“好,我会认真看的。”
桃蕊眼泪止不住,又露出笑容。她弯下腰连连道谢:“谢谢贵妃,谢谢贵妃!”
梅瑾萱心头五味杂陈,不再多说叫秋水把桃蕊送到安全的地方安置。
而后自己和素晴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马车咯吱吱得摇动着。梅瑾萱仰头倚靠车壁,闭目养神。
虽然没有睁眼,但她依旧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左右打圈。
被看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梅瑾萱无奈开口:“想说什么就说。”
素晴轻笑:“秋水之前还跟我说,觉得贵妃娘娘对身份低微的人格外优容。我原先没注意,今天一看竟是真的。”
梅瑾萱睁眼,不置可否。
素晴:“这两年宫里都传想要分进承乾宫。说承乾宫的主子从不打骂宫女太监,每次给的赏也是多的。”
梅瑾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她反问:“我们挨得打骂还不够多吗?我是变态了还是疯了,非得去打别人。”
素晴噗嗤笑出来,接着说:“不光是这些。秋水、杏儿的事都不说了。就说今天,你对那小丫头那么温柔。连之前姚婕妤来求你,你不愿意趟浑水,也出手帮了。但是对于淑妃贤妃之流……啧,虽然她们是自己犯贱找收拾,可相比起来,你的确挺冷酷的。”
梅瑾萱脑子放空地盯着马车木头窗框上的花纹,发了一会儿呆,才幽幽回答:
“可是觉得我们是两种人吧。那些命运的幸运儿,我哪配去怜悯人家。而其他跟我们一样的人……光活着就很苦了,又何必互相为难呢。”
话落,车厢里陷入久久的安静。
好半晌后,梅瑾萱听到旁边,发出一声轻叹。
……
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空荡死寂的宫室里,门窗紧闭,夕阳的橘晖穿过塥心花纹的门窗,在地上打下了三交六椀的菱形光影。微弱的光线不足以将幽深的殿宇点亮,于是在那殿宇深处,还有一朵簇红的火光。
一人,一烛。
静静相对,仿佛只是一幅不会动的画卷。
梅瑾萱在看手里的宣纸。
这些纸张材质不一,还有些隐隐发黄,可见它们的主人完成它们,跨越了很久的时间。
但不同的纸张上有着相同的东西——每一笔都用力饱满彰显主人情绪的笔迹。
绵延不绝的恨和杀之而后快的愤怒。
灯火下,玉似的手指拂过纸张上干涸的水印。好像擦过,书写者脸上的泪。
把纸张浏览过大半,梅瑾萱许久没有动弹。
她像是吞了一斤的冰块。胃里抽紧,又发冷沉坠。
这份名单里面还有岳聘婷写的一篇记述,放在第一张。
上面诉说了当年岳家获罪的缘由。
岳大人虽然不思进取安于享乐,但是他却有一个极厉害的爹。
不是夸词,是真真的厉害,令许多大臣闻风丧胆的那种——
官拜从一品,御史台御史大夫岳青山。
老岳大人榜眼出身,才高八斗。在翰林院待了不过两年,就去了御史台。从此把毕生才华都送给了他的同僚们。每到早朝,奏疏上侈丽闳衍,雕文织采的词汇一股脑地砸在被参之人的脸上,骂得他们是羞愤欲死。
据统计,岳青山大人从最低级的录事到御史台第一人,任职三十年,参过官员一千千余人,其中最后获罪贬谪抄家者九成。可见其威力。
而如今任职魏洲刺史的周宣周大人的亲哥哥,就是被岳青山告倒的。
抄家流放,客死他乡。
所以,在舞弊案爆出后。当年还是河内郡郡守周宣便悄悄联合真正参与受贿的官员,贿赂大理寺与刑部官员,用岳大人顶替了犯案之人,成为了替死鬼。
此事后,岳青山不得不引咎辞官,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让这个五旬老人一夜失去所有精神,佝偻腐朽的,是他失去了自己挚爱的小儿子。
失去了他的孙女,儿媳,连发妻也不久撒手人寰。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地报复。
梅瑾萱将这张陈述冤情的纸细细折好。
这张单薄的纸,记载地是一个家族的破碎,是三条鲜活生命的消亡。
哎……
她叹了一口气。
世间的幸福大抵相似,但是这人和人的不幸,却各有各的荒诞不经。
咚咚。
殿门发出两声轻响。
梅瑾萱大概检查了下这名单其实没什么需要向身边人保密的,于是发声:“进来吧。”
很快,素雪端着壶新茶,推门而入。
把茶倒好,递给梅瑾萱,素雪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梅瑾萱一回来就把自己独自关在殿里,她实在是担心。这才借着送茶,想进来看看。
这时发现梅瑾萱脸上还比较平静,虽然愁眉不展,但没有过分痛苦和愤恨,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梅瑾萱低头喝了口茶。
她把自己关起来,除了担心名单里有不适合素雪她们知道的,还有就是希望可以一个人静一静,思索该如何处理岳聘婷的事。
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个结果。
岳聘婷这份名单她越看越恶心,越看越心惊。
上至王公宗室,下至七品小吏,应有尽有。
名单上不过二十几个名字,但是其中世家盘横,姻亲错连,党羽相庇,细算下来牵扯深广。
真要为当年犯案,不光是惩处真正的罪魁,就连当初帮他们逃脱罪名的刑部、大理寺官员也逃不了一点。
若是清算,几乎小半个朝野都得被卷进来。梅瑾萱预想得到,那时该是怎样的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为什么有“法不责众”一说,因为就连皇帝也很少可以承担血流漂杵,一时更替太多官员的后果。
要只是帮岳聘婷报仇。让最开始组织这场舞弊的人,和报复岳青山的周家付出代价,她二话不说就能答应。哪怕他们身份非常,位高权重,她也可以尽力一试。
但想翻案……
李惑不会同意的。
梅瑾萱心中又一次响起这句话。
把茶杯放下,梅瑾萱打算把名单先收起来,容她再好好想想。
就在她收拢散落了一桌子的写着官员名字,职位,生平,家事的纸张时,突然一个白纸糊的信封被她扫落在地上。
这信封没有封口,甫一掉落,里面的东西就滑了出来。
是一块绢丝,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黑褐色的液体画在上面,从背后透出,已经干涸发硬。
梅瑾萱鬼使神差地把这绢丝捡起来,慢慢展开,就见到里面不太工整,但很紧密的字。
是一封……血书。
看到这血书的开头,那熟悉的名字和语气,梅瑾萱只觉得有洪钟震荡在她耳边。让她脑内嗡嗡作响。
只见那开头四个字写着——
烟烟吾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