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
面容不似京中其他贵妇保养得宜,看着年轻。眼角唇角都有了岁月的纹路,让年少时有些苦刁的面相,看着和善不少。发丝也不再乌黑,而是掺了缕缕银发,笑起来,就像一个平常人家的慈祥的祖母。
梅瑾萱对这个人不熟悉,但她对她身上的衣裙首饰,都很眼熟。
衣服是古香缎制成的,虽然花纹丰富,但色彩偏淳朴,不似近年京中盛行的流光溢彩的风格。这衣服做得也朴素,零零星星绣了点花草应景,既无金银掺入,也不是什么绝顶的绣工。
而对比起衣服,首饰看起来就更寒酸了。
头上除了出席宴会常见的金质三簪花钿掩鬓,也就又戴了一个镶和田玉金簪,表达了一下对主人的尊重,将将维护自己府邸的体面。
耳上一对玛瑙耳坠,左手腕上一个翡翠玉镯,就是这妇人的全部装饰了。
虽然她的装扮和席间其他命妇的花枝招展看起来格格不入,但是也没有人敢轻视她。
因为这人就是向西北捐赠一百万两的裕亲王妃——高璇。
在梅瑾萱看过来后,年纪更长的裕王妃对着她,屈身行了半礼。
裕亲王是正一品亲王,他的王妃自然也是一品。
而贵妃乃是四妃之首,也是正一品。
一般来说,内命妇比外命妇地位高,主动行礼也无可厚非。但是裕王妃比梅瑾萱辈分高,身为长辈,其实是可以不向贵妃行礼的。
往年家宴,宗室齐聚,老一辈的王妃们,自持身份都不抬搭理梅瑾萱,更别说给她行半礼了。
今天裕王妃这一低头,更显诡诈。
梅瑾萱嘴上说着:“王妃婶婶快请起。”心里腹诽。同时还在促狭地默数着裕王妃身上的东西:
古香缎,大前年赐给宗室的。和田玉,王妃生辰时宫里的贺寿礼之一。玛瑙耳坠,翡翠镯子都是今年除夕新赏给裕亲王府的节礼。至于这套最显眼的纯金头面……
梅瑾萱心中震动。
她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裕亲王大婚时,先太后给女眷的赏赐。
梅瑾萱:……
之前她只专心为李惑办事,眼睛都放在后宫里,对宫外的事物了解不多。对这位皇帝的亲叔叔更是不太关注。
她原先是听说过裕亲王抠,裕亲王妃也不大方,但没想到这夫妻俩真能一毛不拔到这个程度。
尤其是这两天了解到旧事,心中更加不可思议。
这夫妻俩留那么多钱干什么!?等着几年后归西了,用金砖造一间墓冢,给他们陪葬?!
呵,根本不可能。他俩生的败家子们,只会自己都挥霍掉,不会给亲爹娘埋进土里一点的。
梅瑾萱心里越鄙夷,脸上笑得越亲昵。
她拉过裕王妃的手,把人拉起来,说着:“是我该给婶婶行礼。”
然后一个懂礼小辈的模样,对裕王妃还了半礼。
裕王妃握着梅瑾萱的手,连说不敢,但脸上明显松了一点,眼睛里的笑意也变得真诚。
一老一少像是山林里的两只狐狸,表面笑意盈盈,心里满腔算计,都觉得——自己今天定是,旗开得胜。
“娘娘的赏花宴,真是办得极好,臣妇平生所见,竟无一次能比上今日。娘娘真是秀外慧中,独具匠心。”
裕王妃率先开口,上来就是一通马屁,企图把梅瑾萱拍得晕头转向。
“婶婶,谬赞了。还没有谢过婶婶的支持。陛下和西北的百姓定会用心记得,婶婶的高义。”
梅瑾萱也不遑多让。一边“婶婶、婶婶”叫得甜,一边给裕王妃戴高帽,放松她的警惕。
果然,她这一套招式下来,给足了裕王妃底气。尤其是又提起裕王妃真金白银花出去的钱,这老太太瞬间挺直了腰杆,觉时机已然成熟。
就见裕王妃叹了口气,那表情有苦涩有惆怅,但嘴上还是对梅瑾萱的疯狂夸奖:
“臣妇不过一深宅妇人,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今日听娘娘提起西北的百姓,提起为陛下分忧,那一番话直说进了臣妇。臣妇今日才懂,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话说得,梅瑾萱自己都听着肉麻。
她抖抖鸡皮疙瘩,情真意切地陪着裕王妃演。
就见梅瑾萱现实看了裕王妃一会,裕王妃保持着自己隐藏愁苦的表情。
随后,她秀眉蹙紧,似迟疑,似关切地问:”我瞧婶婶这气色……婶婶,可是有什么难为的事?“
裕王妃不回答,只是更大声地叹了口气。
梅瑾萱懂了。
她回头去看楚清怡,楚清怡心领神会行礼告辞:“贵妃娘娘,王妃娘娘,臣女瞧见了好友,就和两位告个罪,恕我先行告退,不能相陪了。”
她这话说得讨巧。
明明是裕王妃顾及她在场想赶她走,偏她说是自己“不愿”再留。
裕王妃心里夸赞,觉得这侯爵门第出来的姑娘就是识大体。
忙说:“好孩子,当然不能拘着你。快去找你的小姐妹吧。”
楚清怡在裕王妃满意的目光中,几乎小跑着消失了。
眼见这千步廊里又只剩下二人。
梅瑾萱目光灼灼看向裕王妃,心想:这下该说了吧。
可没想到,裕王妃面对梅瑾萱的鼓励,依旧不切入正题,再次叹了一口气。
梅瑾萱心里暗骂:老妪婆,真的难缠!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天她高璇有求,合着还得梅瑾萱三请启口呗!
梅瑾萱心中冷笑,没见过这么摆谱的。但是为了她之后的计划,她也只能忍了。
艳光四射,鬓影衣香的女子巧笑倩兮,对着裕王妃吐气成兰:
“婶婶还不信我吗?婶婶今日诚然帮我,我难道还是那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都是一家人,婶婶有何难出但说无妨,我定竭尽全力。”
梅瑾萱也不算是在说假话,因为她确实做好了要为裕王妃解决困难的准备。
她现在不怕她狮子大开口,就怕她无欲无求!
梅瑾萱话音刚落,老太太豆大的泪水就滚了下来。
美人坠泪令人心疼,这年华已逝的老妇人落泪,竟也别有一番酸楚感人,让人心生怜悯。
可见,眼泪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那里,都可以变成武器。
哭了两滴泪珠出来,裕王妃这才开口。
她先是抖着手紧紧握着梅瑾萱,带着哭腔说了两句:“好孩子。”
好像她是她唯一的依靠。
然后,裕王妃才终于说出今天的目的:
“我家那个混小子,自他发妻去世后,便一直独身,让他再娶,是怎么也不肯。他对妻子情深不肯续弦,我可以理解,但我不光是他的娘,我还是李家的儿媳,是裕亲王府的主母啊!这个儿子,是我和王爷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为得就是不断了传承和香火。如今这傻小子要给亡妻守身,这不是要让王府绝后嘛!”
梅瑾萱:……
这个迟疑不是演的,是真实的。
裕王妃的诉求说难不难,但说简单也不简单!
她儿子不想成婚,难道她还能给他硬塞一个?
等等……
梅瑾萱反应过来,她问:“婶婶这是想让陛下赐婚?可是……”
她为难地说:“慧弟弟是陛下的亲堂弟,想求一个赐婚不是难事。但是,若我去向陛下求了,但圣旨赐下,慧弟死活不肯领旨。到时候不光是我,就是王爷和婶婶也不好做啊。”
岂止是不好做,一个抗旨的罪名扣上来,就算是皇帝的叔叔也得重罚。
没想到,裕王妃眼睛绽放出精光,一边摇头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不能不能!慧哥儿,没有那么傻。他不敢抗旨的。只要陛下赐了婚,我保证,他一定会顺从成亲的!”
梅瑾萱挑了下眉毛。
裕王妃这态度,挺让人难以捉摸啊。
一面说李慧思念发妻,不愿再娶,一面又说李慧不会抗拒赐婚,定能顺顺利利地成婚。
这不是两相矛盾吗?
可能也察觉到自己失言,裕王妃不顾身份,朝着梅瑾萱跪了下去。
“娘娘,请您帮帮忙,看在王爷和老身的面子上,别让王府绝后。是,老身其实还有一点顾虑,那就是慧哥儿毕竟是二婚,又没有什么官职本事。就算是王府唯一的儿子,也没有名门望族的淑女愿意嫁给他。”
梅瑾萱沉思不语。
裕王妃声泪俱下的请求:“所以老身私心想着,能请陛下和娘娘帮忙挑选一个家世好人品也好的姑娘,生下一个争气聪明的孙子。否则,老身百年之后,真是无颜面对李家的列祖列宗啊!”
不管裕王妃表现得多么慈母心肠,一副只是为儿子忧虑,为王府忧虑的好母亲好媳妇的形象,但梅瑾萱明白,这都不是真的。
可就是这样,她就更想知道李慧到底怎么了?能让她母亲不在乎脸面地哀求她,欺骗她。
想着自己的计划,也是为了探一探裕亲王府的底,梅瑾萱装模作样地考虑一会儿。抻得裕王妃坐立难安,才一脸感动地把老妇人从地上扶起来。
“婶婶快起来,这不是折煞我吗?”
说着,澄澈轻柔的眸子注视着裕王妃,让她看到她的真诚,获取她的信任,似乎下定了决心地说:
“事关王府后嗣,我定当审慎。婶婶放心吧,我和陛下会为慧弟挑一个好姑娘。不如,仁宗血脉。”
不知道梅瑾萱的眼神有没有打动这只老狐狸,但是裕王妃明显松弛下来。
其实裕王妃也不幻想能一直瞒着梅瑾萱,但既然梅瑾萱应承了,看在一百万两白银的面子上,她也不好再反悔。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双双心满意足。
……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路得归迟。
御花园花草繁盛,一石一亭皆可入画,让人流连忘返。
临近落钥,众位贵妇贵女才依依散去。和每一位命妇应酬的同时,梅瑾萱还不忘给楚清怡打眼色让她留一下。
就在梅瑾萱以为最后一个客人也消失在花木之后时,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坐于席间,姿态放诞的大长公主。
此时,她正席地而坐,一腿盘着,一腿屈立,拿着画着杏花的汝窑瓷酒壶,高高举起。
透明如水的酒液从纤细的长颈里倾泻而出,垂流进下方点了山花胭脂的红唇中。
胭脂红色在吞咽中被洇开,一点红晕溢出唇边,透出一股子淫靡风情。
似是察觉到梅瑾萱的目光,大长公主放下酒壶,纤长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膝盖上,酒气氤氲的眼睛迷离,有勾魂夺魄。
梅瑾萱觉得后背一紧,犹疑片刻才开口:“殿下今日不回府吗?”
公主出嫁后都有自己的公主府。除了远嫁的女儿回来探望,很少会有公主夜里再在宫里留宿。不过,也不是明文规定的不行。要是大长公主非要宿在宫里,回忆童年,她曾经居住的玉芙宫现在还空着,倒是收拾一下就能住。
大长公主李越珍,听了这个问题懒懒一笑。一滴酒液挂在她的下唇上,随着她的笑容滑落到下巴上。她也不擦,就任由那滴酒流过她纤长的颈项,来到锁骨,最后没入衣物里。
然后,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李家人身量都高。梅瑾萱自己就已经傲然于众女之中,李越珍竟然比她还高半指。且她骨骼比一般女子粗些,显得肩膀宽阔。凑近梅瑾萱的时候,一种天然的压迫、侵犯感扑面而来。
她低头,一张桃羞杏让的脸,离梅瑾萱只有一指之遥。
她清嗅了下,说:“你好香啊。”
“殿下!”
梅瑾萱惊得心都抖了一下,她退后一步,说实话——
有点害怕。
这一声让李越珍的酒醒了一点。可能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她直起身子,有点抱歉地笑了一下。
“我其实是想问,你那天穿得肚兜是宫里哪位绣娘做的?还是你们承乾宫的人自己做的?”
梅瑾萱:???
啥肚兜?
怎么就讨论起我的肚兜了?
这青天白日的!
要不是大长公主是个女人,还是长辈,这对话,给梅瑾萱八百张嘴她都说不清!
大长公主纯洁眨眨眼:“就那天验身啊。绣着桃枝映水的那件,我觉得挺好看的。”
梅瑾萱:……
她有点想扶额。
行。可以。非常好!
她赶紧说:“就是宫里司制司做的。”
说完,觉得有点生硬,又客气地表示:“殿下要是喜欢,我回去便让尚功局找到那个绣女,送到公主府。”
很大气,你喜欢,人都给你。
李越珍也很满意,拍拍梅瑾萱的肩膀,感叹:“你比我哥大方多了。”
梅瑾萱:……
等一下,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皇室阴讳?
忍了好些天,终于得偿所愿的大长公主施施然地走了。
留下梅瑾萱一人,在风中凌乱。
呆立半晌,她还是没忍住问向素雪:“我怎么觉得不太对?”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她眼睛里像有钩子一样。是我的错觉吗?”
素雪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可能……不是。”
梅瑾萱侧头看她,素雪有些艰难地开口:
“娘娘没听说过吗?大长公主的传闻。”
梅瑾萱思考片刻,反问:“养面首?”
放在寻常人家,女人养面首那是得进宗祠的大罪,但是在皇家,天子的女儿,驸马也只是伺候公主的人之一。
从古到今,历史上赫赫有名,有权势地位的公主,哪个没养过一二面首。这在皇室当中,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素雪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时候我听宫里伺候的老人传过,说大长公主,嗯……挺荤素不忌的。”
梅瑾萱没明白:“哪种荤素?”
“就是……”素雪太难启齿,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汗,最后做好心理准备,一咬牙才说:“就是男女就可!”
梅瑾萱:???
梅瑾萱:!!!
素雪:“大长公主没嫁人之前,就是出了名的好美色。皇子们的伴读,长得好看的,都被她调戏过。公主们的伴读,她倒没下手,只是跟谁都玩得好,走得近。但是听说,宫里好几个长得好的宫女太监都被……都被大长公主亲近过。”
梅瑾萱都不知道她现在该是什么表情。
仿佛魂魄都麻木了。
但是人在极度猎奇的事情面前,不管多震惊,都忍不住探索的欲望。
“那她岂不是……”
梅瑾萱话未尽,意已完。
“没有没有没有!”吓得素雪一连叠声否认。
婚前失贞,就算是公主也不行。驸马家硬气一点,受不了这个屈辱,传扬出去那是要被天下人分开谴责的,会成为皇室的羞辱。
没看人家养面首都是在婚后。和驸马交易好,各玩各的,以各种借口掩盖着养。
“哦~”
梅瑾萱点点头。竟还有点没听到惊悚消息的遗憾。
“但是,听说赵驸马纳得好几个小妾,都被大长公主……”素雪说得也兴起,她虚声凑到梅瑾萱耳边:“一起享用了。”
梅瑾萱:……
梅瑾萱:!!!!!!!!!!!!
她倒抽一口凉气。
这就是南平朝版本的——“我见犹怜”吗?!
厉害~
真的太厉害了!
梅瑾萱在心里感叹。
要不说,历朝历代就这些皇族玩得最花呢!
主仆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满足,兴奋,舒爽等一系列在人背后八卦后的快意感情。
离远了看,还以为是两个傻子在傻乐。
楚清怡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没有形象的一幕,
她疑惑地开口:“娘娘,你们在说什么?”
梅瑾萱一秒正色:
“咳!没什么。”
她心虚地理了理衣服,拉过楚清怡转移话题:“我正要去找你,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件事……”
说着,她把裕王妃的请求和楚清怡讲了,同时也讲了自己的疑惑。
楚清怡郑重接下任务:“娘娘放心,我一定查个清楚明白。”
梅瑾萱欣慰地拍了拍楚清怡的手背。
在宫外有了新的帮手,效率的确快上许多。
不光有宁安侯的下人帮忙打探,楚清怡平常在京中贵女们的圈子里也很吃得开。
她性格豪爽大方,玩得起也输得起,很多官家女儿都爱叫她。混迹在各个官眷圈子里,不到十天,楚清怡就打听清了梅瑾萱想要的东西。
同时,选秀的事情也正式昭告天下,拉开帷幕。
疾风骤起,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一场围猎已经就绪。
没有人发现,南平的天从这一刻,即将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