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极短的晕眩中睁眼,江云渡先看到头顶的木质横梁。
转脸是书桌上的原窗,此刻敞开着,院子里的药香随风飘涌进来,灌满这间不大的卧房。
江云渡曲臂正要撑床,身上各处随即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起身,才看到被白布裹缠的伤口已渗出血迹。
他前世的身份,是凡间将军,遭同朝小人暗算,交战时被军中飞来的几支暗弩射伤,不得已带伤应敌,战事告捷,他与他的亲信却在返程时被围,几经辗转,才因缘巧合来到这个村落。
遇见沈苍,仅是昨日的事。
丹田经脉内全无灵力。
他的伤需要以凡间方法治疗,也许正是灵机口中的时机未到。
江云渡扫过腰间的血色,往前并指拂开门帘,走向外间。
堂屋,一个背影正坐在桌边。
背影伏在桌面,枕在手臂,掌心还有几株草药,像是忽然昏迷。
沈苍也到了。
江云渡还没走近,见他背影微晃,险些从圆凳上摔下,不由快走两步,抬手按在他肩侧。
动作间,伤口牵拉时引动的痉挛剧烈抽疼,江云渡微顿,才继续稳住沈苍身形。
似乎察觉到有人接近,沈苍从昏迷中醒来,缓缓坐正。
“怎么样。”
听到身后的声音,沈苍回眼看他。
江云渡五指稍紧。
片刻,沈苍眉间微不可查蹙起一瞬,问道:“你是谁?”
江云渡只道:“我是你救的人。”
沈苍看过周围,再上下打量过他,看到他身上的血迹,对这句话已经有一半相信,但还是问:“我为什么救你?”
江云渡收回手。
昨日发生的事还在记忆中。
沈苍性命受制,出于自保,才主动透露大夫身份,提议为他疗伤。
“因为你向来对人轻信,见人便救。”
沈苍从桌边起身,听到这句话,多看了身旁人一眼。
向来?
他们曾经有交集吗。
醒来后,他脑海中只有一剩空白。
周围的环境、摆设,看起来的确有印象,但又显得遥远。
他不记得过往的一切,不记得究竟发生过什么。
眼前这个满身缠着渗血绷带的男人,是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
很不确定他是否认识这个人,但对方话中的语气,还有这张似乎陌生的脸,都透着一种奇异的熟悉。
“你叫什么名字?”
江云渡没有立刻开口。
他移开视线,才道:“江叶青。”
江叶青?
这三个字带来的熟悉感觉,要比这张脸更甚。
沈苍不由问他:“我们以前认识?”
江云渡已经转身:“你的问题够多了。”
看到他背上同样触目惊心的血痕,沈苍转而问:“要帮忙吗?”
江云渡道:“嗯。”
斩断情丝时机未到,若他失血过多而亡,此行往返徒劳,全无意义。
沈苍和他一起走进里间,扶他到床上重新躺下,再走到一旁药柜,从里面找出几个瓶瓶罐罐,和包扎用的细布,才回到床边,拿起床头剪刀拆落原本的绷带。
江云渡看着他垂眸认真的侧脸。
轮回镜抹去沈苍的记忆,待从轮回离去,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于沈苍而言,如同梦境一场,不留丝毫印记。
事毕,他与沈苍便不会再有瓜葛。
“忍一忍。”br/
沈苍说完,洗了手帕沾水擦去江云渡伤口边缘的血迹。
温热的触感在身前按压蹭磨,江云渡倏地抬手,按住沈苍手腕。
沈苍抬眸看他:“疼?”
江云渡动作微僵,再松手移开视线。
没过太久,他闭了闭眼,收拢的拳还未松开,听到瓷器碰撞的细响。
沈苍打开药罐,洗手沾了药膏,在江云渡身上细小的伤口上抚平抹匀——
“……我自己来。”
药罐被夺,沈苍再看向江云渡:“你怎么自己来?”
江云渡沉声道:“你出去。”
“别胡闹。”沈苍说,“把药给我。”
来到这个房间,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自然知道东西摆在哪里,江云渡身上的伤该怎么处理。
他是个医生。
眼前就是他的病人。
医生怎么能纵容病人任性,胡搅蛮缠。
“你——”
“你的伤需要尽快包扎,否则容易感染。”见江云渡还有话说,沈苍索性按住他的手,从他挣扎的掌心拿回药罐,看向他含怒的眼,唇边隐有笑意,“还有,不要乱动,伤口会开裂,我还要再抹一遍。”
江云渡胸膛微重起伏,移开视线。
也许失去记忆,沈苍读不懂他难懂的情绪,抹过药膏,撒过药粉,缠上细布,见他还闭着眼,俨然一副不肯配合的冷脸,先问他:“这条裤子你还想要吗?”
江云渡蹙眉:“什么?”
沈苍意简言赅:“你腿上也有伤。”
江云渡蹙眉愈深。
沈苍看出他的抗拒:“放心,既然我是医生,为治病救人看赤身裸体是家常便饭,不差你一个。”
闻言,江云渡脸色黑沉,抬眼看他的眸光喜怒难辨,深得迫人。
沈苍只当他默认。
再处理过腿上的伤口,天色已近黄昏。
窗外余晖洒落,在铜盆里映着金红交加的摇晃水影。
沈苍给江云渡盖上被子:“躺好,没我的允许,不能下床。”
说完,在江云渡嘴里塞了一粒药,才端着盆转身走向门外。
他刚跨出门槛,看到家家户户飘起炊烟,也走到厨房。
/但走到灶台铁锅前,对着满屋造型奇古的炊具,沈苍沉默一阵,转身取了钱袋,出门采买。
一路上,不少人向他打招呼。
“沈大夫!”
“沈大夫也到东市买东西啊!”
沈苍一一应下,跟着人群走到东市,买了两人份的成品晚饭,正等打包,听到身旁两个人闲聊。
“听说了吗,云龙军又打胜仗了!”
“那你就没听说,云龙军统帅江云渡将军遇袭,如今还生死不知呢!倒是想害将军的人,不知逃到了哪里,上边发了通缉令,说是抓到了重重有赏。”
“有赏金?画了像没有?”
“没有,只说可疑人等一律报告衙门,自有人来抓。”
听到这,沈苍敛眸。
“沈大夫,您的肉!”
“谢了。”接过店家递来的纸包,沈苍转身折返。
路过告示墙,他看了一眼,果然有两张字迹还新的通缉令正在张贴。
迎面一个男人正要拐过去看看,同伴一把拉住他:“上边的赏金咱是没那个福分拿了,还是去老刘头家赶赶喜气吧!”
“什么喜气?”
“你还不知道呐?老刘头家的儿子,都一个月了,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今天眼看就要不好了,突然睁眼从床上爬起来,老刘头两口子都说是神仙显灵,要请酒呢!”
两人边说边从沈苍身旁走过。
沈苍也拎着饭菜回了院子。
好在江云渡脾气不小,但还算听医嘱,躺在床上没再乱动。
他把菜和馒头装盘,干脆在床上支了个矮桌,递给江云渡一张手帕:“擦手吃饭。”
江云渡看着桌面饭菜,将手帕放置桌角,一时没有动作。
修真者服气辟谷,他从未食人间百味,如今一世凡人,尚未习惯。
沈苍没注意他的习惯,吃完才问:“外面在通缉一个袭击什么江云渡将军的人,是你吗?”
江云渡反问:“若是我,你当如何?”
沈苍擦了擦唇角:“扭送你去衙门。”
“……”江云渡缓缓握紧手中竹筷,冷声道,“不是我。”
沈苍说:“那你最近也别出门,对外就说是我远房亲戚,免得让人怀疑我私藏逃犯。”
江云渡语气仍然泛着冷气:“为何不送我去衙门,也好让你安心。”
“因为你说你不是。”沈苍含笑看他,“我信你。可以吗?”
江云渡五指力道骤然松开,薄唇微抿。
“快吃吧,菜要凉了。”
沈苍说着,出门去院子里把晾晒药材的簸箕架移进药房,在里面待了许久,出来拿药经时随手收了矮桌,又回药房顺便煎了一副药,端来递给江云渡。
“喝了它。”
江云渡抬手接过,只喝一口,眉心紧蹙。
见他要半途而废,沈苍抬起药杵撑在碗底,拦住他的动作,抬起碗帮他一饮而尽。
江云渡沉着脸把空碗放下,面前又递来一颗蜜饯。
他抬眸。
沈苍笑问:“吃吗?”
江云渡看着他,心中悄然划过一抹异样。
他的相貌、神情,和此生此世略有不同,却和轮回外别无二致。
沈苍挑眉:“江叶青?”
江云渡从他手里接过蜜饯,还没说什么,沈苍已然转身。
在院子里洗漱过,沈苍再示意江云渡漱口擦脸,就脱了外袍挂在衣架。
他正要上床,江云渡道:“出去。”
沈苍把他推进内侧,动作未停:“这里只有一个房间。”
修为尽失,被伤势阻碍,江云渡只能黑着脸任他摆布。
见他果然躺到身侧,江云渡掀了被子。
“去哪?”
江云渡并不看他:“与你无关。”
沈苍躺在床上,也不再管他。
脾气大总要找办法克服,在外面冻一夜就知道被窝的温暖了。
然而没到一夜。
半夜。
披着冷白月光的人影回到卧室,走到床边。
从未感受过的寒意仿佛从四面八方钻入衣襟缝隙,唯独心底仅剩的理智让他犹豫。
“上来吧。”
江云渡面无表情,脱鞋躺到沈苍身旁。
黑暗里,身旁传来一声浅淡轻笑。
江云渡闭眼,敛起眸底的一闪而过的恼意。
“晚安。”
心间不自知的烦闷莫名被轻易抚平,江云渡没有开口。
沈苍听着身旁的呼吸声,最后看一眼熟悉却陌生的房梁,也闭起双眼。
失去记忆的清醒维持半夜,此刻终于涌上困意。
良久。
他听到耳边传来江云渡低沉的声音。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