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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踏着满地落花来的时候,敖寸心已然坐在了三圣母的桃园里喝茶品茗好不惬意。
“三公主可把此处当做自己的家,不必拘礼。”杨婵客气地说。
“我本就脸皮厚,自是不会见外。”敖寸心转着茶盅笑道。她容貌本就极盛,在满园桃夭映衬之下更显娇美。杨婵气质恬淡雅致,而敖寸心却是咄咄逼人的艳丽。
“二哥。”杨婵转首便见着自己的二哥。桃花瓣沾染上他的衣袂,而他在这样的春光里手摇墨扇踏着一地芳菲而来。
“真君。”敖寸心也起身见了礼。
杨戬在石凳上坐下,杨婵替他盛了一杯清茶。
“那少年可有好转?”墨扇放下,拿起茶盅,杨戬吹着浮于表面的茶沫,轻轻问道。
“魂魄已安定,过了今日便可醒转。”杨婵轻柔地答道。
“怎的不见沉香和小玉他们?”杨戬轻呷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盅复又问起沉香。
“沉香带着小玉回万狐窟去了,算是回门。这些天不在华山。”杨婵边回答边替敖寸心添了茶水。
敖寸心低着头,听他们两兄妹说着闲话,手上动作却是不停。那茶盅在她手上打了几个转,娴熟无比的手法。
“三公主可是有心事?”杨婵见她沉默,便好心问道。
龙女抬头,她的身后桃花开的正艳,有花瓣簌簌落在她的发上,衣衫上,真真正正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是听说,小玉便是当初那个孩子?”她的声音从容不迫,问出来的话却带着西海万年潜流的暗潮汹涌。
杨婵看了看杨戬一眼,点了点头。她伸出手用手心盖住了敖寸心的手背,用她特有的温柔对西海三公主,她的前任嫂子说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当年小玉的事成了敖寸心和杨戬婚姻破裂的直接导火索。他那时的表情,他说过的话到现在她仍然记得。
他的手修长有力,能拿起重有两万五千两百斤的三尖两刃刀。而当那只平日里摇扇斟茶的手扣住她的脖颈的时候,敖寸心的逆鳞让她经历了从出生到那时最惨烈的疼痛。
龙族的颈下三寸之处有白色鳞片,此处血管直通心脏与四肢,是龙族最敏感也最脆弱的地方。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死的当然是触碰逆鳞的那个人。然而那次捏住她逆鳞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这天上地下四海三界最最骁勇的战将——杨戬。
对于龙族而言,平日里逆鳞稍稍一触碰便是痛彻心扉,更枉论战神用无上神力的捏掐挤压。
敖寸心当时是真的害怕,他想杀了她,她知道。他居然想杀死她!不过终是她福大命大,到底没有死在他的手上。
眼前流光飞舞,一抬头便发现今天是温煦和熙的日子,她低低一笑,便从不堪回首的往事里抽身而出。
“小玉是个好孩子。”杨婵说道。敖寸心自然知道她是在变相安慰她,告诉她小玉不会怪她。
“这样很好。”敖寸心点了点头。她对杨婵的体恤是感念的。三圣母自小磨砺不断,少年时期家破人亡,后来为了自己的爱情和家庭被压在华山底下十七年。然而她的温柔她的慈悲却是世界上最坚韧的东西。帮她扛过了所有的苦难,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敖寸心是宁折不弯的骄阳烈火,那她便是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上善之水。
“三公主似乎还未曾见过小玉,待沉香与她自万狐窟回来,我带她来见你。”杨婵提议道。
“我与她的缘分早在当年便已断绝,实在不必特意相见。”敖寸心抖落了衣袖上的桃花瓣,笑着对杨婵说:“你看这桃花从枝头落下,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声音柔美,在和熙春风里入了杨戬兄妹的耳。明明是温软娇柔的声音,却有切金断玉的意味。
杨戬闻言看了看枝头的桃花,正开得灼灼烈烈,颇为热闹,与随风飘走零落成泥的那些花瓣不同,它们的美带着一股勃勃生机。而那些离开枝头的花,却再也没有了这样的美丽。
覆水难收。
一时三人都沉默下来,杨婵虽是主人,却也不知该如何调节气氛。正在此时,杨戬开了口。
“杨戬有一事想请教三公主。”
“真君请说。”龙女绯色的衣袖在风中飘动,她整个人沐浴在春光里,娟然端丽。
“我曾用天眼查探过那少年魂魄,见他魂魄之中有阳刚霸烈之气,不似凡品。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何许人?”
司法天神之职权势滔天,几乎可管三界所有大小事务。如今新天条出更是架空两宫权力,奉新天条为无上法典,杨戬的权力已经达到了顶峰。他要查问这件事,太正常不过。事实上敖寸心也从来没指望瞒过他什么。
“回真君的话。这少年身上有一腔孤勇,是大忠大勇之士。他日我姑父能否还阳,还有赖于他。”
“此话何解?”
“真君莫不是忘了,我们龙族虽寿命长的几与天齐,但统共就这么一条命,并无永远不灭的魂魄,所以入不得轮回。我姑父死了,魂魄只能栖于冥界,随着年久日长,渐渐至魂飞魄散。”
龙族拥有所有生灵都羡慕的骁勇身躯,却也有着世界上最轻盈脆弱的灵魂。他们的身躯能横渡“鸿毛不浮,飞鸟不过”的弱水,然而灵魂却不能穿过轮回隧道里的正反罡风。
所以龙族一旦死去,等待他们的唯有魂飞魄散的宿命,而再无转世重生的可能。
“既如此,怎又说这少年事关泾河龙王还阳一事?”杨戬拿起茶盏的手复又放下,疑惑地问道。
“那是我们龙族秘法,到时还望真君成全。”
“如泾河龙王一案冤情属实,杨戬拼却司法天神一职也要向陛下娘娘谏言,恢复其神籍和清誉,以慰冤魂。”
“真君言重。”敖寸心只微微欠身以示客气,然而对于杨戬说出的“拼却司法天神一职也要向陛下娘娘谏言”这话却并不多言。
“保住你司法天神的位置,将你的遗憾,你的爱都留给大家吧。”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泪眼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西海岸。是谁独揽全罪哪怕欺君罔上也要保住他司法天神一职。
时光从来凶猛如兽,把过往撕裂生吞,让人不堪回首。
然而又是何必,何必回首伤往事。
“二哥你这又是何必?当年你初上天庭很多事刚刚上手难免会有疏忽,我想如果这桩天庭旧案里真有冤屈,也并不全是你的责任。”杨婵这话明面上是在劝杨戬,实际上却是说给敖寸心听的。
龙女轻轻一笑,杨婵实在是一个妙人。难怪天地至宝女娲神石所化的宝莲灯会择她为主,不止是因为她的善良,更是因为她的灵慧。
然而她听懂了杨婵的深意,却并不准备有所表示。
是否请辞司法天神的职位,是杨戬自己的事,与她无涉。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后来杨戬走的时候,杨婵终于还是看着四周灼灼桃花一声长叹。
她转身见敖寸心站在桃花树下悠游自在,一支桃枝横斜在她前头,她也不以为意。只手指拨开寸许,抬起眼来看着站着的杨婵,有些疑惑地问道:“三圣母是在为何事发愁?”
杨婵收敛起满腹愁思,袖袍微动间重新坐在刚才的位子上,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散,如同杨婵的声音在这方寸之境飘渺朦胧。
“三公主这些年过得可好?”她替她倒了一杯香茶,做出了品茗长谈的架势。其实这话相逢之初便应该问上一问,只是乍然相逢之时各人都被各自的事扰乱了心神,连百年相见的寒暄都只能留到今日。
然而她起的这个开头却并无人答。她抬眼看去,敖寸心正盯着一株桃花看得出神。
“三公主?三公主!”
“三圣母是问我这些年过得如何?”敖寸心转过头来,她绯色的衣袖飘在春风来,风中夹缠着浅粉的桃花,落在她的身上如同纷扬的雨。
“你瞧,那株枯木尚且逢春,我这些年在龙宫修身养性,自然是过得不能更好了。”她的手指指着刚才看的那株桃树,言语中似乎颇有感慨。
她在龙宫里听了很多故事,杨婵思凡生子的故事,杨戬阻挠外甥救母的故事,以及……他那响彻三界的月光誓言。
她当年苦苦逼问想要得到的真相以那样一种形式传到了她的耳中,然而真到了那一刻,敖寸心却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
大概等待这个结果等待了那么多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所以不再惊痛。只是想着,杨戬终于说出了自己最隐秘最深的祈望。终于。
居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敖寸心的那点儿痴心,便在那一千六百多年的互相折磨,在三百多年龙宫里的静默,在那铮然的月光誓言中,消失殆尽,不复存在。
清醒是一个人的破茧而出。她想她终于还是走出了这场虚妄。
所以后来在与海巫的交易中,她那么轻易地拿出了自己的痴。海巫看中的从来都是世上独一无二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譬如鲛人公主动人的歌喉,譬如西海龙女敖寸心七情六欲里的那点儿痴。
她拿走了她的痴。
偏执是痴,求而不得念念不忘也为痴。
既然心已死,情不在,那点儿可怜的痴,便不要也罢。
最肯忘却故人事,最不屑一顾是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