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妃没坐步辇,只是身后跟着人,可见是来御花园散心的。
想想也是,她现在不比从前那样得宠了,又不掌宫权,还没有子嗣要养育,身居高位,正是这宫里一等一的闲人。
若不出来散散心,再闷在翠微宫里,迟早是要发疯的。
兰妃拿出帕子蘸去眼角的眼泪,快步上前,轻唤道:“丹妃姐姐。”
听见有人唤自己,后头居然还跟了个“姐姐”,丹妃见鬼似的转头看过来,蹙眉道:“兰妃?”
“你吃错药了?”
兰妃怔了一瞬,方才哭得梨花带雨微红的眼睛敛了敛,同她施了个平礼:“我一时情绪失控,你别怪罪。”
习惯于别人对她虚与委蛇或是盛气凌人,一猛地瞧见一个人好声好气带着眼泪跟她说话,丹妃顿时有些不自然:“我有什么好怪罪的。”
“……你叫我有什么事?”
兰妃看着丹妃身后呼呼啦啦一大堆人,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唇。
丹妃还不算太没眼力见,抬抬手示意红萤带着她们退远些,兰妃点点头,自己身边的贴身婢女也退出安全范围,此处只剩下兰妃和丹妃两个人。
她们一道走到一处亭子里,周围一圈都安安静静的,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兰妃才忍不住再次落泪道:“昨日陛下那般待棠贵嫔,你就不觉得心酸吗?”
“方才我看着棠贵嫔她们坐着步辇渐渐远去,不知怎么,竟然有种怎么都追不上她的感觉。”
兰妃说的动情,泪水簌簌落下,哽咽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心酸:“你和我都是多年前就陪伴在陛下身边的,不管陛下身边来了谁,但你我的地位始终稳固,陛下也从未冷落了谁。”
“可昨日,林威去请的人居然是棠贵嫔,不是你我中的任何一个。”
闻言,丹妃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神色也渐渐不好起来。
陛下对棠贵嫔的宠爱与日俱增,这一点宫里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昨晚她是如何进了勤政殿次日才离开的,何须任何人告诉她?
她自己也得到了消息。
丹妃陪在陛下身边十余年,棠贵嫔不过短短一年,陛下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放在她身上,她连想都不敢想。
那样冷淡高傲的一个人,这些年她从未进到他心里,自登基后,丹妃更是无时无刻都小心侍奉着,陛下仅仅对她和颜悦色都能让她欢喜一阵,旁的连想想都是奢求。
入宫后,兰妃的恩宠仅次于丹妃,她们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唯有一点共同点让她们和睦共处,那就是出身一样的低微,且一样的没有子嗣。
但即使什么都没有也不打紧,陛下的恩宠能带来一切荣光。
可现在,就连唯一的长处也没了。
兰妃心中伤心,丹妃就不伤心吗?
昨日刘贵妃和喻婕妤和她说的那些,她直到今日都没有消化完全,心里本就是一团乱麻。
本来就是想散
散心的,谁知今日兰妃又来和她哭诉,一时间多种声音在耳边回响,丹妃只觉得心里更乱了,根本理不清楚该如何去做。
可心里又闷又堵,像有一只大手将她的心脏猛然攥住,让她喉咙发哽,连大口呼吸都困难。
丹妃偏过头,被她的话牵扯出藏在心里的愁肠,泪水划过脸庞:“棠贵嫔出身高贵,从一开始就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出身高贵,和恩宠有什么关系?
她这话说的含糊,但兰妃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抬眼看向她,忙柔弱的追问道:“有何不一样?都是伺候陛下的嫔妃,出身高贵与否有什么要紧?再高贵也是入宫前的身份,入宫之后,最大的身份就是陛下的妃妾,我们两个身居妃位,哪里不如了?”
丹妃没想到兰妃竟然如此敏锐,竟然追着这句话不放,但她也不能告知实情,只能哽咽着糊弄过去:“她出身高贵,和我们这样低微之身的人如何一样?陛下喜欢风雅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事关陛下的私隐,丹妃心中再痛,也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
并非是她自怨自艾,抱着自己的出身不肯放过自己,正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从微末时期就跟着陛下的人,才更清楚陛下对卑贱之人有多厌恶。
她在陛下十五出宫开府的时候就伺候在身边,可陛下在一开始对她的那种厌恶和憎恶就已经刻入骨髓一般,许是和更早之前的经历有关。
那些连丹妃也不得而知的过往,奠定了陛下阴晴不定,敏感多疑的性格,让他打从骨子里讨厌所有出身低贱的人。
所以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不管她当初和陛下有着怎样的过往和经历,陛下都不可能对她动心。
她的出身在一开始就决定了一切,只是陛下向来隐藏的很好,从不示人罢了。
可这些兰妃是不会明白的,她只觉得不甘。
兰妃跟在陛下身边的年份不短,甚至在入宫前的那段日子,她没和太子府上妃妾们打擂台,一个人安安心心住在陛下给她安排的华美小院里。
陛下但凡是来,一定是看她的,小院里只有兰妃和陛下两个人,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和她们都不一样。
正因自己也曾经那么特殊过,她才尤为不能接受如今陛下对棠贵嫔堂而皇之的宠爱,让她一想起,心尖就像有一根针在不停地扎。
当初棠贵嫔刚得宠的时候,她只是一直在观察,在看她是不是和宫里的其余人一样只是昙花一现,陛下一时兴致。可观察到现在,她没办法再骗自己,也坐不住了。
兰妃抽泣道:“若陛下喜欢风雅,我又哪里差了?说到底是陛下的心意变了,不在咱们身上了。”
她没忘记现在找丹妃的目的,话锋一转,柔柔哭道:“在这个宫里,唯一能和我互相理解,同病相怜的人也就只有姐姐了。”
“即便如此,我也知道我向来比不上姐姐的恩宠,提起宠冠六宫,谁不说一句丹妃娘娘?我还记得去年你怀嗣的时候是何等风光,可短短一年,竟然天
翻地覆了。”
“我还记得,从前每每陛下不悦的时候都是姐姐你陪在身侧,可现在却换了旁人来,待她生下孩子地位更加稳固,恐怕也会一直是她,而不是你了。丹妃姐姐,你有没有想过?”
她的声音振聋发聩,落在丹妃的耳朵里,让她的心更沉。
“棠贵嫔得宠,其实真正取代的是你的位置,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丹妃最大的优势和作用,就是在当初陛下落魄时陪着陛下,陛下的所有黑暗过往和伤痕只有她一人知道,旁人明白不了。
所以陛下但凡心情不佳,总是来她这里,也唯有她能纾解。
但如果有一天,这个身份被另一人取代了,丹妃就只剩下陪伴陛下这些年的情谊和恩情了,再也不会有宠爱。
堂堂一个妃位,无宠无子无家世,只能依靠陛下念着她过去的那些好来生存,何其悲哀?
陛下若想起来了,无非赏些金银珠宝,若想不起来,她难道还能挟恩图报吗。
等将这点微薄情谊消耗干净,等待丹妃的日子,只会有无尽的痛苦。
不管刘贵妃、兰妃还是喻婕妤说什么,只有一点是对的,她不能坐以待毙了。
她绝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沦落到那般地步,她必须给自己想个出路。
兰妃说完那些话后,丹妃半晌没出声。
她原本以为是不是丹妃没有听进去,或是压根没听明白她的意思,谁知仔细一看,丹妃的身子甚至在微微颤抖。
原是听进去了,还听进去的十分深刻。
兰妃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再添一把火的时候,丹妃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兰妃,我该怎么做?”
“我们该怎么做?”
兰妃眼睛微亮,却仍然带着细碎可怜的哭腔,捏着帕子道:“我们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于我来说,无非是恩宠渐薄的根由,可对姐姐你而言,却是核心地位的问题。棠贵嫔若倒下,我未必会像以前那般得宠,可你却能重新变成陛下心里最要紧的人。”
“至于如何做……姐姐,恐怕你得除了棠贵嫔,让她再也不能狐媚陛下了。”
五月上旬的天气越来越热,丹妃却激出了一后背的凉汗,她定定看着眼前的虚无,握紧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我从来没有害过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抬起哭得红红的眼,咬牙说:“兰妃,你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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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六月上旬,暑夏已至,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每年六月底要去行宫避暑,因着长安暑气太重,皇后娘娘特意免了六宫的每日请安,只要七日一去即可。
鸾鸣宫内,和顺仪蹲在床沿小心照看着二皇子,满眼心疼。
天气实在太热,宫内若不供冰热得人睡不着觉,可若供冰又难免寒湿,这般冷热交替之下,尽管和顺仪和鸾鸣宫上下小心照看,二皇子还是病了。
他本就是早产的孩子,虽说这几个月悉心照料,体魄终于有所好转,可一旦病倒就来势汹汹,风寒的侵袭让这个小小婴孩万分难受,不仅发热,咳得也厉害。
陛下特意让李太医和擅长母婴病理的王太医一起来给二皇子诊治,这会儿已经开过药方在熬药了,好在虽然病得严重,太医说不算棘手,只要悉心调养就能好,如此说来,悬着的心还是落了些许。
和顺仪拿些温热的帕子擦拭二皇子的额头和小手,竹筠从门外轻步走进来,小声说:“主子,刁美人又来了。”
二皇子生病,她本就心急火燎,这会儿一听刁美人又来了,即便是安静温和的和顺仪也发了火,低声道:“把她撵出去!总是往我这里跑什么?”
竹筠有些为难:“本是说了不见人的,可刁美人说特意带了陛下之前赏给她的上好补品,来看望您和二皇子的,奴婢怕再给您树敌,便先进来通传了。”
和顺仪深呼吸了一口气,冷声说:“你照顾梁儿,我出去打发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