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海浪,泡沫,鱼背。
在北向的海风中,有一艘大型海船正疾速航行。
这艘船看起来和其他的船只不太一样。三排高高的桅杆柱子上一张帆都没有挂,倒是有几个大大小小、像是指环的杏白色金属牢牢地卡压在桅杆上,像是别有风味的指环。这些白色金属环们按着各自的节奏、方向无声地旋转,虚虚实实地映射出一圈有大有小,图案各异的魔纹星盘。
鲜红的硕大晶体在最高的船楼上微微浮沉。晶体并不剔透,相反,它的中间有一包看起来很松软的云团。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团云仿佛有生命一样,发出柔和的点点微光。
“……像是星河的一角。”女剑士把所有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手掌在光洁的额头上搭了个棚。她有些着迷地看着周围高高低低悬浮着的各式魔纹、星盘和不知名的晶体,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倒是挺理解你们了……魔法时代啊,这样一个漂亮神秘的时代,谁都不会情愿让它消逝的。”
海民魔法公会的总会长努斑一边死死按着随时想要在海风的怂恿下离他而去的假发,一边很豁然地说:“每一个时代都是迷人的,旧事物的逝去总是让人惋惜。但追根究底,这些事物都是有了生命为依凭,才能被一一创造……神赐予我们生的权利,这才是最值得我们尊重、感激的。”
瑟罗非咧嘴一笑。
几百年的神罚让海民们多少都有点儿神棍倾向。但在她看来,能从那种有些极端的魔法狂热中走出来,神棍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问努斑会长:“我听说这艘晨雾少女号在跑完这趟之后也该耗尽能量了,是不是?”
“是啊,我们不必替它觉得可惜。”努斑会长脸上显然还有怅然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我们总是要向前看的。等到回程的时候,我会把晨雾少女的船徽带回去,剩下的就留给我联系上的那位魔法公会的后辈了,希望能给他一些启发——”
说到这里,努斑会长眼睛一转,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当年我就很看好那位后辈,现在他果然在魔法公会干出了一番名堂。只是,嘿嘿,上次我们通信的时候,他看起来足足比我老了二十岁!哈哈哈哈哈!”
“……”是啊,这几百年的神罚期间,海民们的时间都是静止的。现在,不知道有多少顶着一张嫩脸的家伙要跑出去占人家一声“前辈”的口头便宜。不过……
“会长,您的假发刚刚被您扯裂了,刚好就挂到了桅杆上,我帮您拿下来?”
努斑会长抓着剩下一半破破烂烂的假发恼羞成怒:“走走走!准备你的派对裙子去!一会儿尼古拉斯那小子看不到你又要拔枪了!”
瑟罗非吹了一声口哨,双手背在脑袋后面蹦蹦跳跳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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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我都没听说过这个!我只知道她身体不好,之前一直在养病,原来是瘫得一动都不能动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海民少女瞪圆了眼睛,用手指掩着嘴,“我白天在甲板上见过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周围好几个一看就有着良好家世的姑娘们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卷发棒、玫瑰粉,叽叽喳喳地围过来询问。
讲故事的黑发少女见有人捧场,有些得意地提高了声音:“这事儿我和我父亲撒了好久的娇,他才跟我简单说了几句。你们听了就听了,不要再告诉别人了——瑟罗非小姐不是拯救了整个塞拜城么,我们当然应该送上什么宝物来象征海民的友谊。”
少女们纷纷点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件原本只是个象征、没有一点儿魔力的东西突然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你们知道吗,努斑长老亲口说的,那力量相当于好几个禁咒级魔法呢!”
“禁咒级!好几个!”一个姑娘惊叫了一声,“我的神呐,那位小姐怎么可能还活着?!”
“瑟罗非小姐可是能被神祗挑选来拯救塞拜城的人!她当然和别人不一样!神祗注视着她呢!”讲故事的少女认真道,“她不仅活了下来,在昏迷一个月后也醒来了。当时,努斑长老大叫奇迹的声音两个街区外都听得见。”
“这真的是奇迹!”
“神祗眷顾的人啊……”
“只是,她虽然醒来了,却也只能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这大概是神祗给她的考验吧?我听父亲说,不少人认为她恐怕是永远就只能这么瘫着了,结果她硬是用了短短半年就又站了起来。”黑发少女眼里有着明显的崇拜,“大概四个月前,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一次。那时候她走路的姿势还非常僵硬。现在她正常人已经没什么不一样了,不知道她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对了,你们注意到她背后的那把大剑了吗?我父亲说那是龙脊做的。别看她背得轻松,我打赌,我们一块儿上也没法儿把那把大剑抬起来!”
少女们发出惊叹的声音,各自交换着自己听来的小情报:“我姐姐是见习医官,我听她何人讨论过‘痛觉疗法’……”
“听上去就很可怕的样子……”
“你们知道和那位小姐一块儿出现的船长吧?听说他当时坚决反对,他们为此吵了好几次。”
“他们一看起来感情就很好,是非常相配的一对啊。”
“不过是一个粗俗野蛮的海盗女人,也值得你们把她捧成这样。”
不和谐的声音一出现,并不算大的茶厅骤然安静下来。大家纷纷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
之前讲故事的黑发姑娘撇撇嘴:“又是她。”
这半年来,塞拜城经历了两个时代的飞速交替。来自西北群岛的一艘艘商船带来了各种以齿轮、发条和蒸汽组成的精巧的机械制品,海民们也在那些魔法制具逐渐失去它们迷人的光泽,最后变成一团灰扑扑的、笨重的石料,甚至整个儿碎裂开来的时候,平静地将它们从原本的位置撤换下来。
但并不是所有的海民都真心为他们之前的傲慢和偏激感到忏悔、准备认认真真开始新生活的。
比如这位说风凉话的小姐,贝拉。
无论何时,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群人是被幸运女神所眷顾的。这位贝拉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并不是单纯说她家世好,有个在魔法研究上声望很高的父亲。最重要的是,在大多数海民几乎被逼疯的那个静止的一天中,这位贝拉小姐因为发了一场高烧,在前一晚服下了安定的助眠药剂,一整天只顾着躺在床上睡了。
也就是说,神祗的怒火完全没有波及到她。她一点儿也不能理解大多数海民对于神罚的恐惧,自然也不会在神罚之下有什么反省、忏悔的心思。她依旧怀恋着美丽的魔法时代,完全不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世界的改变。所以这半年多来,她的脾气一直不太好。
相应的,她对瑟罗非这个拯救了整个塞拜城的“英雄”,也相当看不上眼。
什么带着神祗意志的女孩儿?不就是个碰巧了的穷酸鬼么?从头到尾她除了付出一个破烂铜币,还做了什么?就一片破烂也犹犹豫豫的,其他人还真的就跟被洗脑似的赞美她……
“讲点儿道理,贝拉。”对面一个姑娘皱着眉说,“她将整个塞拜城带出了神祗的怒火,我们想要表达谢意,却又差点儿害死她,让她白白受了半年的折磨,她也没什么责怪我们的意思。这样的一个姑娘,不管她出身如何,难道不值得我们尊敬吗?”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已经便宜到心甘情愿被一个铜币的‘恩典’哄着了。这半年来她吃谁的,喝谁的,穿谁的衣服?一个铜币的价钱早就被她千百倍的赚回来了!况且,谁知道她的病是不是装的,专门来哄骗你们这些天真的小姐。”贝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和身边与她持同一立场的几个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儿,“要说被神祗钟爱的人,我也算一个啊。要不然怎么单单只有我在睡梦中逃过了神罚?你们也夸我两句?”
姑娘们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在你来我往地争吵了一番之后,不欢而散。
贝拉的嘴巴很厉害,在刚才的争吵中她隐约占了上风。她非常得意,被几个一向喜欢讨好她的姑娘簇拥着,脚步妖娆地走在二层甲板的回廊上,听着她们恭维着她为了今晚的舞会特意订制的长裙。
“……也就是几百颗粉水晶,没什么大不了的——咦。”拐过一个弯,她看清对面匆匆走过来的人,兴味地勾起了嘴角,“你们看看,这是谁呢——我们的大英雄!”
正抱着一大团布料复杂的裙子,手忙脚乱的瑟罗非茫然抬头:“嗯?不不我真的没做什么大事儿你们不用这么客气你好啊今天天气不错我赶时间我们下回再聊再见了!”
晨雾少女号的女管事刚才非常耐心、非常详尽地跟她解说了一遍她怀里这堆布料该如何被穿到身上。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一点儿都没听懂没学会,眼看着派对马上要开始了,她急着回去寻找正确的穿衣服的姿势。
没想到眼前的几只高跟鞋就这么直直地堵在回廊里了,半点儿没有让开的意思。
瑟罗非这才认真抬头,看了看拦路的几个年轻姑娘。
得。都不用进一步沟通了,光看她们把眉毛挤成竖型的诚意,就知道她们是真心来找茬的。
在塞拜城待了半年多,瑟罗非当然知道并不是所有海民都能坦然接受没有魔法的日常生活,也并不是所有海民都对她抱有善意。
女剑士表示毫不在意。海民想怎么过他们的生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她忙着在一次次的痛觉刺激下抓回感官,吭哧吭哧地重新学习坐起、站立、走动等基本动作;海民的好感值对她来说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她是谁?她是有记载以来史上最年轻的通缉犯!
这边她还没来得及放出点儿狠话吓唬吓唬这些一看就出身不错的贵族小姐们,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见到你真是荣幸,瑟罗非小姐,用一个烂了半边的铜币交换到半年贵族生活的成功商人!”贝拉发出虚伪的惊叹声,“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谈谈。这奇迹一样的交易是怎么达成的?需要怎样的好运气、诡辩手段、和厚脸皮呢?”
贝拉身边的女孩儿们捧场地发出叽叽咯咯的笑声。
其中一个女孩儿说:“只可惜,穷酸的渔女终究养不出贵族的样子。粗糙的皮肤,短短的毫无美感的指甲,暗淡的头发……天啊,这样一个人真的要和我们一块儿出现在舞池里吗?我光想想就要晕过去了!”
“看看她手上的裙子!”一只涂着精致的鸢尾花指甲的手突兀地伸了过来,又长又尖利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拽住瑟罗非纱裙的裙摆狠狠一扯:“缀满了环皓石!”
“真的吗?我也要看看!”又是一扯。
“这些丝带是用缎丝编的呢!”狠狠地划下!
“我喜欢这个蕾丝的式样!”毫不留情地撕开!
贝拉矜持地拿着小扇子,掩着嘴角的笑站在一边,也掩去了她望向裙子时眼中的嫉妒。等到女伴们终于消停了,对方明显是用来参加舞会的裙子也被扯得七零八落了,她才不咸不淡地说:“她们手上没轻没重的,你不会介意吧?”
瑟罗非看了看手上明显没法儿再穿的裙子,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们的战斗力,干脆把怀里一大堆布料直接往外一抛。
太好了,有光明正大的借口丢掉这个她一点儿也看不懂构造的、叮叮当当的可怕东西了。
不过她被欺负了是事实。不管这是不是她自个儿顺水推舟得来的结果,她都要报复回去——女剑士的心眼就是这么小。
她看着面前还在话里话外各种贬低、嘲讽她的姑娘们,咧嘴一笑。
拔剑,挥剑。
回廊上华丽的壁灯被大剑轰然拍碎!锋锐的碎片飞溅开来,女孩儿们吓得放声尖叫,纷纷挡着头脸蹲坐在地上。瑟罗非这一下可是一点儿都没留情,女孩儿们裸露出来的小臂、肩膀、甚至是脸颊,都多少被割出了细细的血口子。
什么体面,什么优雅,什么气度?
瑟罗非好笑地看着眼前被吓得脸色青白的贵族姑娘们。
和她们斗嘴?没问题,她有一肚子能把她们说哭出来的脏话儿。
可她懒,旁边也没有一只红毛,这让她的灵感大打折扣。
能挥剑解决的事儿,为什么要动嘴皮子?
贝拉缩在一个圆脸女孩儿后面,憋着眼泪,怨毒地等着瑟罗非:“你,你不过就是一个粗鄙的海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粗鄙的海盗一翻手腕,大剑以万钧之势坠下,在一片能把人耳膜震破的哭叫声中,又堪堪悬在贝拉的肩头。
“嗅到剑上的血腥味儿了吗?”瑟罗非舔舔嘴唇,“学乖点儿,姑娘,为你纤细的脖子着着想,别这么冒冒失失地跟一个海盗说话。”
见贝拉随时可能晕过去的样子,瑟罗非也没太为难人家。她很快就把大剑抬起来了,顺手一摁插在了甲板上。狰狞的剑锋刚好对着那群贵族女孩儿们。
“我的裙子被你们撕坏了,你们谁把自己的裙子拿出来赔给我吧?”
她打量着贝拉,摇摇头:“你的肯定不行。你太胖,腰身那儿得宽上两圈。”
“你的也不好。胸平得跟没有似的,我得被你的裙子憋死。”
“你这土黄配亮绿是什么见鬼的品味啊,你给自己准备的裙子肯定丑得不行,我不穿。”
“……那么就你吧?劳烦站起来?还是要我帮帮你——哦,能自个儿站起来啊,挺好,带路吧,我跟你去拿裙子。快点儿,我赶时间呢。”
刚才还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们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扛着大剑的身影跟着她们的同
伴消失在前方拐角。
有一个姑娘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哭声中是满满的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