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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沈聿冲车中人微微一笑,转身迈入贡院。
先过龙门,再迈上两侧刻着“一路连科”“青云直上”字样的飞虹桥,站在桥顶下望,眼前便是考生们的号舍。
这些号舍皆是今岁新建,原来的考棚号房用木材修建,每回开考难免有灯烛火事。
今岁拆去重建,全用砖瓦,不仅防风防火,也不似原来那样逼仄,只是三千多间号舍,望出去依旧密密麻麻。
沈聿寻到号房位置,将被检查过数次的考篮搁在桌上,放下铺盖,挂起号帘号围。
又将朝朝细心备下的那些祛虫药粉散在墙粉四周,摆上笔墨,预备拆糖纸吃上一颗桂花糖。
眼下时辰还尚早,有早来的考生,站在号巷通道内轻声交谈。
沈聿刚坐定,就听见徐年的声音:“就是这一排,沈兄就在这儿。”
跟着号帘就被一把掀起,徐年的大头一探,咧嘴笑道:“沈兄!”
楚六跟在徐年身后,他一身锦袍玉带,笑得温文尔雅:“沈兄,离开考尚早,我与徐兄的号房在同一排,就想来看看你。”
楚家接连几代,家中男子几乎人人都参加过科举,楚六回家几天,在家的长辈和考过的兄长们个个向他传授考经。
楚四还把他带出门去烧了香,对他道:“小六,临时抱一抱佛脚,总比不抱要强些。”
楚六知道这个哥哥虽隔着房头,但是个耿直之人,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玩闹话,于是问他:“四哥,你说我能考上么?”
楚四思虑许久,觉得不该在此时打击弟弟,但读书人岂可欺心?最后他只得说:“也许,祖宗有灵也说不定。”
楚六怔怔望着他四哥,四哥这意思是,只有祖坟冒青烟,他才有可能考的中?
四哥虽这么说,但还是带他拜完三庙,最后还给他买了个状元小糖人。
楚六握着那只状元小糖人,看糖人又看看四哥,以往他觉得容家四妹妹偷偷叫四哥楚四呆是件怪事。
明明四哥极会读书,规矩礼仪也半丝不错,怎么能是呆子呢?
如今一看,觉得容四妹妹说的半点不错,四哥还真是个呆子。
徐年也是第一次参加省闱,看什么都新鲜。
徐年道:“沈兄,你是没瞧见楚兄那只考篮,那简直就是传了三代的好东西,他提着那么个篮子,连搜身都轻些……”
话才说了一半,徐年就看见了沈聿的考篮。
精工细造,四角包银,提梁嵌花,玲珑透光。
沈聿这才想起方才搜篮搜身的时候确实没被为难,他手抚在提梁上,桂花糖还没吃,便觉舌尖心间都有甜意。
楚六的目光在那只考篮上扫过一眼,又看见搁在桌上装药粉的纸包和纸包上写的字,纸包上面的字迹一瞧就是三妹妹的。
楚六垂下目光,今日开考,无论如何,也是对自己有了交待。
“咣咣”
几声响(),衙役在号巷间来回穿梭着打锣⒖()_[()]⒖『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提醒考生们回自己的号房内,要进行最后的搜检验名,跟着便是知府大人在明经楼上击鼓。
鼓声一响,便要发卷开考了。
徐年匆匆道别,楚六转身要走之际,突然回头看向了沈聿:“沈兄,我祝你金榜得名,蟾宫折桂。”
沈聿微顿,他知道这句“蟾宫折桂”从楚六口中说出来实属意义非凡。伸手自糖盒中抓了把桂花糖,塞到楚六的手中。
楚六一看这糖就知道是容家的糖,沈兄考篮中的,说不定是三妹妹亲手做的。
他低头看了片刻,弯眉浅笑,将那糖紧紧攥在手中,回到自己的号房内。
明经楼上的鼓声,传至学街牌坊前。
青布油车在贡院外停留许久,鼓声一响,一只素手掀起车帘。
朝华自车中往外望,明经楼上飘扬下来的各色旗帜,离得这样远,也能隐隐看见旗上绣着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几个大字。
芸苓到这会儿才敢开口:“姑娘,方才沈公子是不是瞧见咱们了?”
贡院前书生众多,但沈聿个高,头戴巾冠身着院服,鹤骨松姿的模样,在人群中颇为醒目。
芸苓往日里见的都是富家子弟,别的不说,仪态总是好的,真到几千人齐聚,才知什么叫气宇轩昂。
朝华目光依旧望着明经楼,口中漫应一声,他瞧见她了,还冲她笑了笑。
等到鼓声余响停歇,朝华才放下车帘:“走罢。”马车应声向前,车轮滚过学街石路,车帘外不时响起求佛保佑的声音。
许多家中有应考举子的人家,好些都守在贡院外,还有人挎着竹篮燃香祈福。
这是给魁星上供,据说学子科举,到了夜间魁星爷便会在天上巡视,透过号房屋顶,去看文章锦绣。
魁星爷手中捏一支状元笔,若见哪间号房中透出五彩光华,就会用手中状元笔轻点那间号房的举子。
虽是民间传说故事,却有许多人相信,在学街两侧设下香坛,燃香上供。
芸苓知道姑娘忧心,要不怎么非得来看一眼。
她笑说:“姑娘就放心罢,沈公子必会高中的,姑娘不若想一想,放榜那天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好。”
“是啊。”连甘棠都道,“到时说不准还要为沈公子办宴呢。”
若真得中,老爷必是要办宴的。不为了别的,只为替姑娘出这些年婚事艰难的气,也会大办特办。
朝华手搁在医箱上,马车经过路边一个个写着名姓的小香坛,香烟袅袅,随着车帘飘动吹进车中。
芸苓怕朝华呛着,赶紧拿出小扇子扇风,又催促车夫快些出学街。
朝华摇头:“不必,让车走慢些,别碰着了这些香坛。”手中摩挲着医箱上新换的佩带,心中也与这些人一起默默祝祷。
盼这九日不要下雨,不要刮风。
若要下雨求下小雨,若要刮风,盼刮熏风。
……
()范老管事在家也设了个小香坛,每日拜文昌供魁星,又不住给先老爷夫人上香。()
白菘与芦菔每天白天都去贡院门前守着,夜里他俩轮班,一个守着一个回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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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有好些秀才都撑不过第一场的三昼夜,贡院中虽有医官在,真挨不住了也会被抬出来。
衙差会报号舍号码,叫人给抬回去。
前三日天气还好些,到了白露那日,夜里倏地下起雨来,白菘守在门前直打哆嗦。
还是楚六的书僮看见他,冲他招手:“你到车里来罢,车里暖和。”
惠明还给白菘倒了杯热茶,还给白菘拿了盒点心:“吃罢,垫垫肚子,越等到后半夜越是饿。”
本来他们俩为着公子的婚事起过口角,如今事过境迁,沈公子最后那两个月天天盯着自家公子读书,两家书僮便也和好。
惠明道:“这雨不会下个不停罢?”他们公子那身子骨可吃不消。
白菘也一脸忧心:“说不好,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说不准后头一天比一天冷。”真要那样,号房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街边都已经支起了摊子,卖起白露茶、白露酒、糖炒栗子和烤红薯了。
白菘也不白喝惠明的茶,买了两只烤红薯分给惠明吃:“别吃那些冷点心,这下雨天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热红薯。”
惠明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替公子念佛,盼他们家公子能撑得住!不说考得如何,只要能把这九天撑下来,那就了不得!
直挨到第九日,贡院中的学子们游魂似的飘出来。
有好些人坚持到最后一刻,听到收卷的鼓声一响,翻眼便晕了过去。
楚六就是沈聿跟徐年扶出来的,他脚下绵软,身子虚浮,被书僮长随架起来扶进马车中去。
惠明还冲沈聿徐年深深行礼:“多谢沈公子,多谢徐公子。”说完蹿上车去,催促车夫赶紧回家,公子都已经馊了。
徐年也是眼下青灰,沈聿比他略强一些,到底连夜不曾好眠,彼此匆匆别过,约定回书院时见。
白菘在人群里找到沈聿,一把接过考篮:“我们也雇了车,公子赶紧上车,家里热水都已经烧好了。”
到家之后,沈聿并不着急洗澡,先给父亲母亲的画像上了一柱香。
跟着泡进桶中,白菘端来肉粥:“范老管事一大早开始炖的,吃了这么些天的干粮,先得吃些薄粥米油养养脾胃才好。”
洗漱过后,沈聿墨发披肩,请范老管事进屋,又将门阖上,转身问他:“范伯,今日你总能说了罢?那个女人究竟在何处?”
范老管事望住这个打小跟到大的小主人,一时老泪横纵。
“公子,纵杀我的头我不会说的,公子如今事事美满,不要问!不要知道!她出不来的!”说着他跪下“呯呯”磕起头来。
这些日子他看得清楚,公子与容家姑娘情意甚笃。
他虽不知容家姑娘性情如何,可听白菘话里话外
()大概猜测得出,这位容姑娘是个性格刚硬的女子,与公子恰恰一样。
两个刚硬之人,碰到此事,将会如何?
公子吃苦半生,已是美满姻缘,何必珠沉圆折?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清净庵那是大户人家悄无声息处理犯错妾室的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
只要那女人死了,从此再无隐患!
沈聿□□疲惫已极,可脑中却无比明晰,他一把扶起了范伯,抓住了那一句“事事美满”和“出不来的”。
他眉心微锁,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她是谁。”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你也知我如今事事美满,此次科举我极有把握。”
“你是碰巧知道的她,那她知不知道我呢?”
范老管事听到这句,花白发须几乎耸立,他突然想起白菘说的,罗姨娘待他们极好,日日都有定胜糕状元酥送到案前,连他和芦菔都有冬衣。
冬日上京滴水成冰,那可是进京之后最用得着的东西。
只看范老管事的脸色,沈聿就明白了。
“她知道我。”话音刚落,面上血色寸寸退尽,他近乎嘶哑,“她是……容家人?”
范老管事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那个女人必是早就认出了公子!
她只喂婴儿吃了几日奶,单看相貌是认不出来的,但一听来历,再问出生年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一直隐忍不发,为的是什么?难道是想以此要挟公子?
范老管事刹时脸色发白:“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不住跌足哀叹,“我该早些告诉公子的,也好让公子早作准备,万一她藏了祸心……”
她不说,必是包藏祸心,哪还来的万一?
范伯又惊又怕!
他越是害怕,沈聿的脸色就越白,连目光都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