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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经帘断裂,观音像碎,二人隔着重重经帘香烟对望。
不过片刻,罗姨娘反应过来,她悚然挣脱软带手脚并用逃出门去。
她刚跑过转角就一头撞在范老管事身上,范老管事年老体弱,被罗姨娘一撞翻倒在地。沉璧闻声从另一侧绕过来,出手制住罗姨娘。
堂中沈聿依旧望着朝华,他质问罗姨娘时字字明晰,此时音涩声艰,一言难发。
两人就这么站定对望,明明佛堂中再无声息,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极轻极浅,耳边却似有什么东西在訇然作响。
沈聿惨然而笑:“我会登门去见老夫人……”
“不,”朝华目中泫然,“我去……”
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沈聿为什么将她带来,不论罗姨娘是死是活,这事本可以瞒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沈聿没有那么做。
他不忍她受半点折辱,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朝华拖着步子,云履擦过佛堂青砖,在与沈聿错身而过时,长睫泪珠滚落:“沈聿,多谢你。”
他是如此的爱重她,哪怕姻缘不成。
沈聿目光追在朝华身后,他到底还是动了。
上山时是她望着他的背影,下山时是他看着她的背影。
四山合瞑,黄叶萧萧,隔着段苔石小道,天日已换。
甘棠芸苓守在山下马车边,望见二人一前一后失魂落魄的下山来,芸苓眨眨眼:“这是怎么了?沉璧人呢?”
沉璧和范老管事留下看住罗姨娘。
朝华登上马车,对甘棠道:“叫人上山,把……把人带回老宅,我要见祖母。”
沈聿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也该为沈聿做一些事。
甘棠情知事情不对,可她哪能猜到全部,选了几个口紧力壮的仆妇由她带上山去,见到沉璧,才刚问:“怎么?”
沉璧满面愁色,冲着甘棠摇头。
罗姨娘盼着下山,可真带她下山她却又扒着柱子不肯放,口中刚要嚷嚷什么就被仆妇们塞了嘴,捆着手脚扛到后车上。
甘棠芸苓忧心忡忡,芸苓几次张口欲言,都被甘棠用目光止住。
马车回程,来时天色澄碧,归途却又下起细雨来。
雨越下越大,打得车篷车避“噼啪”声响。
芸苓轻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沈公子的马车一直跟在后面。
朝华靠着车壁,闭目不动。
马车就这么到了老宅门前,朝华似是终于积蓄起了力气:“告诉祖母,我有要事禀报,请祖母找一间空屋。”
上房屋中,楚氏带着永秀正在核礼单。
这回及笄礼,请了叶家来观礼不说,还邀叶夫人为永秀上簪,等到笄礼办完,叶家就该来容家提亲了。
楚氏笑盈盈道:“各家的礼都已经送来了,那日叶家人都要来。”说着看了永秀一眼。
叶家的小儿
L子那日也会跟来观礼,虽男宾在前院,但总能想办法打个照面。
永秀手指缩在襕袖中,螓首低垂,面颊泛红。
容老夫人看着她笑了笑:“害羞什么,到那一天可得仔细看看,祖母给你挑的这个人,模样性情都是好的。”
叶家很满意这门亲事,妯娌间也不难相处,永秀这门亲事面子里子都好看。
真要论起根基门第来,叶家比沈家可要强得太多了。
容老夫人正自吃茶,琉璃快进步屋,脚步轻悄走到老夫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
老太太先是抬目看了琉璃一眼,见琉璃垂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于是对永秀道:“再有两天便是你的大日子,下去歇一歇,我与你大伯母还有些事要说。”
茶果点心才刚端上来,永秀虽觉诧异,但站起来蹲礼告退:“祖母,大伯母,孙女告退了。”
直走到廊下,里面也没声音。
永秀抬眼见到几个面熟的仆妇站在正院廊下,心里隐隐觉得古怪。
她问百灵道:“方才那几个不是姐姐身边的人么?”是跟车的仆从,往日或出门或回老宅,都是这几人跟着。
“姐姐来了?”
百灵也觉得疑惑:“要是二姑娘来了哪有不跟老太太问安的道理?姑娘先回去,我去打听打听。”再两天就是笄礼,二姑娘说不准要回二房院中坐一坐,得细备下茶点。
永秀颔首,握着帕子回自己屋中去了。
永秀一走,容老夫人的脸色立时沉下来:“你说朝朝把谁带回来了?”
“罗姨娘,沈家公子也来了。”
楚氏闻言蹙眉,奇道:“怎么会把她带回来?”
容老夫人略想了想:“去祠堂,那边人最少也最清净。”
大宅治着院墙都有方便仆从跑腿走动的夹道,仆妇们一路扛着罗姨娘,走夹道送到祠堂侧屋。
容老夫人带着楚氏来时,整个院子门都锁上了。
容老夫人望着朝华:“朝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姨娘被蒙住了头扔在屋中,她听见容老夫人的声音,猛烈扭动起来,口中不住“唔唔”作声。
朝华支撑半日,唇间面上再无半分血色,却依旧坚持着给祖母行了礼。
容老夫人眉头一皱,看了楚氏一眼,吩咐身边贴身的婆子:“去,扶二姑娘坐下,取热茶来。”
而后才又看了眼地上的罗姨娘,问朝华:“到底出了什么事?”
朝华唇瓣微张,却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容老夫人见状,问道:“沈家儿L郎呢?他既是一起来的,那这事想必已经知情,请他来说。”
朝华倏地有了力气:“不要问他,问我。”
沈聿不愿折辱她,她也不愿折辱沈聿。
她不想让沈聿再受一遍折磨。
……
朝华将起因,经过,一句一句说给祖母听。
楚氏只听了两句便
倒吸口气,返身一把紧紧抱住朝华,跟着眼泪便滴了下来:“我可怜的朝朝。”
容老夫人越听越脸色越沉,最后目光盯住了地上的罗姨娘。
“来人,把她嘴松开。”
两个婆子取出罗姨娘口中塞布。
罗姨娘自知活不成了,她没想到最后那点指望竟是被沈聿亲手打破,也不敢相信天底下真有人不要送上门的富贵。
她蓬发四散,眼睛圆瞪,状如疯妇,口中喃喃:“他疯了……”
“他是来讨债的……”
自二房住到别苑之后,容老夫人已经十数年没见过罗姨娘了,隔却多年再见,见她装疯卖傻。
容老夫人冷哼一声:“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唱一出庵堂认母?”
罗姨娘充耳不闻,她依旧缩在地上胡言乱语:“他是疯的。”她一面胡言一面用头去撞桌脚,撞破了油皮,淌得满脸是血。
容老夫人继续问:“永秀,是不是老二的女儿L?”
罗姨娘依旧呓语,容老夫人已然不耐烦了,根本不用听罗姨娘的回答,她不会承认。
于是容老夫人道:“认,她便是,不认,她便不是。”
呓语声一顿,额上血流进眼中,罗氏双目赤红一片,她终于不装疯了。
可容老夫人失去了再问的兴趣,她让人重新将罗氏捆好,又让人去叫容寅。
“叫他来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朝华已然倦极,楚氏将她扶到祠堂偏屋的佛堂内,让她蜷在榻上,抚着她长发:“朝朝莫怕,我来跟你祖母商议。”
朝华扯住大伯母的衣袖:“他呢?”
楚氏指了指窗外,隔着院中四方天,沈聿在对面那间屋中。
院子正中种着两棵银杏树,自立宅那年种下,已有百岁之龄,树杆高耸盖住檐翘。
秋气初肃,银杏叶边缘泛起黄意,隔窗望出去,虽还绿,却绿得老了。
楚氏安抚过朝华,到隔间对婆母道:“娘,孩子们总是没错处的,沈家儿L郎打小过继,礼法上他与罗氏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况,何况他本可以瞒着不说,成婚之后再说,也破不了这门婚事。”
到时米已成炊,容家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或者一辈子不说。
可他没有,他和盘托出。
楚氏想到朝华,便忍不住心疼:“这样一门姻缘……罗氏真是该死啊!”
容老夫人说要将罗姨娘送去清净庵时,楚氏还心下不忍,加厚了给庵堂的米面炭火,哪知罗氏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她当然该死。”容老夫人轻轻一句如风吹落叶,跟着她抬目望向长媳,“你说,会不会是沈聿想借咱们的手除掉罗氏呢?”
桂榜未出,但料来沈家儿L郎考得不错。
他要为官,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容家出手,帮他把这个后患扫除干净,叫他永无后顾之忧。
楚氏怔住:“娘的意思是……这事是沈聿
与罗氏和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如今事情将成,他兵行险招,干脆把罗氏也除掉。()”
“可罗氏为何不反咬他??[()]?『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话刚出口,楚氏便想到了。
还有永秀,永秀是他妹妹。
“不对,”只是片刻,楚氏理清了思绪,她给容老夫人递上一杯热茶,“娘,是咱们多疑了。”
沈聿要算计,算计的也该是朝朝,这事一捅出来,朝朝便绝不可能再披上红盖嫁给他。
容老夫人念头一转,颔首:“不错,是我想多了。”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为了朝朝,她们也不得不多转几道弯。
楚氏微顿:“那……那永秀的笄礼,还有与叶家的婚事?”
容老夫人沉吟。
就在此时,婆子禀报二老爷来了。
容寅快马赶到了,他十几年没有骑马出门,一路赶到祠堂已是气喘吁吁。
容老夫人看都不愿看这儿L子一眼:“叫他自己去问。”
小屋里容寅望着靠在墙角,几乎已经辩不出模样的罗姨娘:“你说……你说沈聿是你的儿L子?”
容寅又问:“我在榆林城外寺中养病,你租了寺院的屋子……因帮补家用,替我洗衣做饭。”
榆林边城,实在是穷,那一年刚夷平外族,容寅本想去看看边塞风光。
人还未到榆林就病得起不了身,身边跟出去的人陆续水土不服,只有一个管事跟到最后,当日也已经上吐下泄。
二人唯恐染上了疫症,暂居寺中养病。
田地和院子都是寺庙的,也有好些民人租住在此,罗氏便是其中一个。他们需要人洗衣做饭熬药。
常老管事知道公子的毛病,身边的人要选干净的。
罗氏就是最干净的,也就雇佣她几日,很快容家别的仆从就找过来了。
罗氏俏丽勤快,人又本分,替他们浆洗做饭,说定了不论照管几日,到时都给她一两银子。
她说她是米脂人,来榆林城是来找未婚夫的,雪白面上两行清泪:“仗都打完了,他还不归家,家里已经没人了。”
容寅听了,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可怜无定河边骨。”不仅多给她银两,还答应她替她找找未婚夫。
罗氏喜不自胜,给容寅磕了个头,当天夜里做了两个小菜,温上了一壶酒。
……
容寅醒来之后头疼欲裂,罗氏衣衫尽褪,肩颈斑斑,软褥上一点红痕,望着他只知落泪。
可他除了记得那酒劲大,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想给钱,罗氏素面望他:“我如今能当谁家的鬼?”
容寅本就优柔寡断,越是如此越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愧又悔,等他病全好了要走的时候,罗氏诊出有了身孕。
罗氏垂着头不动,听到容寅提起榆林,她目光微动。
她好不容易遇到容寅,年轻斯文俊秀,对她说话都是柔声和气的,笑起来眼睛发亮。
()她那时就想,这是只肥羊。
这只却肥羊张口闭口都是他娘子,他娘子心慈,他娘子美貌,他娘子也最会使小性子。
他那么仔细的说春天的时候檐下来了一窝燕子,大燕子不会搭窝,半边垒起来了,半边还有个窟窿。
小燕子窟窿里掉下来,他娘子把窝补上,又把小燕子送回窝里去。
“那样,燕子年年都会来了。”
费许多口舌,说这么一件无聊事。
但她假装有趣,跟着赞叹,可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那蠢燕子连窝都垒不起来,活该小燕子掉出来摔死。
眼看他的仆从要到了,外头也催着她动手,她往酒里抖了一指甲盖马药。
本来是讹一笔钱就走的,可留得越久,容家来的人就越多。
有人给她置办衣裳,有人给她吹茶打扇,她这辈子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而那个叫真娘的女人,她生下来就过这样日子,成日里闲得去看燕子窝牢不牢。
车马仆从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当地的署官过来拜见,外头那些人开始还能想办法联络她,后来就没人再敢来了。
那伙人在她身上也捞了够本,只要牢牢扒上容寅,她也能过上真娘的日子。
这么漂亮绵软的丈夫,她也能分一半。
“永秀,永秀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儿L?”
罗氏抬起头来,赤红双目望着容寅,他老了也还俊秀。
两行红泪顺着面颊滑落:“她当然是老爷的女儿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