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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九月初一放榜日,贡院门前早早就蹲等着许多人。
除了外地来的考生,各家书院来抄榜的直学,还有来替主家看榜的书僮长随和三五成队自己来蹲榜的贫家子弟们。
乌泱泱的人头翘首望着长栅,等着开栅张榜。
徐年蹭楚六的马车,二人坐在马车上一边吃着茶果点心,一边等吉时放榜。
楚六刚出考场那天,才上马车就倒在软褥上睡了过去。到家之后他本想自己下车的,掀开车帘就见祖母母亲和大伯娘带着一众下人在门口等,打眼一瞧,几十张殷切的脸,看得楚六眼前直发花。
两个长随抬着一张铺着软锦的竹床:“六少爷,请。”
软锦上的吉祥纹样用的是连中三元,要楚六躺在荔枝、核桃、桂元花样的锦被上,打死他也不肯!
他是科举下场,又不是挨打腿残了。
可他强不过祖母母亲,最后只得闭着眼睛躺在竹床上,任祖母母亲一左一右在他身边跟着,一众丫头小厮跟在祖母母亲身后。
一长串人浩浩荡荡的穿廊过院,楚六闭上眼睛还觉不够,又用袖子盖住了脸。
母亲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忱儿这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祖母口中说着:“胡说,家里哪个儿郎下场考试不是如此?”但她说是这么说,神色间满是心疼。
楚六院中处处都挂着桂枝,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要吉祥讨彩。
挂屏换了紫檀木嵌金月桂图的,摆件换成玉雕魁星,花瓶是二甲传胪,帐子床围被子枕头都是连中三元。
五子登科这种纹样,丫头婆子们拿上来就被祖母骂了出去!
楚六行六,前面五个哥哥都已经“登科”了,五子登科那不就是六子不中的意思么!
云林惠明将他扶到床上,丫头捧着盆来给他洗脸。
“我自己来!”
楚六挣扎着想起床,祖母按住他:“小六啊,你这份辛苦我和你母亲都已经瞧见了,祖宗也瞧见了,成就成,不成咱也不再考了!”
家里已经有成器的子孙,何必非得折腾小六。
所有人都觉得楚六考不上,楚六脸都胀红了,他想撒撒脾气说点狠话,最后只是大喝一声:“祖母!我要出恭!”
总不能把他按在床上不让他出恭罢?
家中是那么个态度,楚六原来是想尽力就好的,现下反而有些期待,要是他能中,那真是扬眉吐气!
他此时哪还吃得下点心,眼巴巴望着贡院方向。
徐年安生坐着,一会儿咬口定胜糕,一会儿吃个福桔果,虽不是他的马车,但他逍遥得很。
楚六看看徐年,又想想自己,感慨道:“徐兄,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胜券在握就好了。”
徐年嚼着福桔果子,一边吃一边拍楚六的肩:“楚兄,咱们都在守着了,算什么胜券在握?真正胜券在握的人,在学舍里呢。”
说的自然是沈聿。
沈聿也不知怎么了,出了考场就只见过他一回,那一回之后他们几次相邀都没见到沈聿。
徐年拉着楚六到双巷茶去堵他,沈家的老管事说,他们公子租了一条船到钱塘江看潮去了。
八月十八,钱塘观潮,都说此日大潮际天而来,浪卷轰雷如百万军冲锋。
他们原来都说好了要坐船同去,谁知沈聿竟自己去了。
沈聿这样言出必践的人,行为突然有异,楚六不由担心起来:“范伯,沈兄为何自己去?”
范老管事有苦难言,只得强笑:“我也不知。”公子谁也没带,孤身一人坐舟去了钱塘江,白菘芦菔两个小子不知事,还以为公子突然来了兴致,只有范老管事在家中提心吊胆。
容家,已经将退亲的文书送上门来了。
一同送来的除了沈家送去的五福帖,还有压帖的金玉如意簪。
公子见了退亲的文书之后,一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等范老管事端着吃食进屋,想劝公子好歹吃些,就见桌上留了封信。
信上写,他租船去看潮,不必担心他。
放榜前两日,沈聿终于回来了,他回来之后只字不提这十几日来发生了什么,还像科举之前那样,每日读书爬山,苦学明法。
徐年问他:“沈兄,你为何独自去观潮?”
沈聿没答,徐年又问:“再怎么也得松快到放榜之后罢,你这会儿就开始为了京闱用功了?”
“早也是用功,晚也是用功,何必拖呢?”
徐年服气了。
今日放榜,他一早去喊沈聿,推开学舍的门,根本没见着沈聿的身影,还以为他偷偷下山去了。
问过楚六才知,沈聿一大早就又去爬山了。
徐年震惊:“今天!这个日子?他还去爬山了?”
楚六点头:“是啊。”望了眼床铺上已经预备好的干净衣裳,爬山之后沈聿还要沐浴。
“你就没拉他一起去看榜?”
“拉了,他说,宋直学会去抄榜的。”书院中下场的学生中或不中,宋直学都会抄榜回来张贴、。
徐年楚六二人已然无语可说,他们总觉得沈聿跟之前比有些不对劲,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这人身上的软和劲没了。
徐年还偷偷跟楚六说:“他刚定亲那会儿,多么可爱可亲?怎么眼看人生两大喜就在眼前,他倒变了呢?”
沈聿与容家退亲的事,就只有韩山长知道,他是大媒,这种事容家当然要告知他。
连韩山长都不明白,好好的亲事,怎么就不成了?
韩夫人先惊:“难道沈家儿郎有隐疾?”不太可能,她相女婿那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看的,书院里就有现成的澡堂子。
韩山长简直拿这个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重重“哎呀”一声:“你真是,你真是有辱斯文!”
“什么斯文不斯文?我
只知道女儿的终身不能错托了人!”韩夫人说着又欢喜起来,“容家的婚事不成也好,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韩山长怎么也不肯开这个口:“事情说不准还有转寰的余地,你可别横插一杠,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韩夫人翻了个白眼儿,平时满嘴孔啊孟的,这会儿竟说起俗话来了。
但她转念一想,这还没放榜呢,说不准放了榜会有转机。
放榜这日韩山长与几位讲书教授没心思授课,书院没下场的学生们也没心思上课,所有人都在等张榜。
知道沈聿没去看榜,人人皆都惊诧,有人说他是装的,有人说他是遇大事有静气,都猜不透他为什么不去看榜。
贡院前锣声一响,栅门大开,礼部官吏在前,衙差在后,抬着巨幅行至贡院前。
两位衙差爬上了早已经立好的红梯,登梯悬幅,由礼部官员掀榜。
锣声刚响,徐年便下车往前挤,楚六也紧跟在后,楚家的仆从先还能里里外外将公子护住,越是往前,越是人多,没一会儿就被挤散了。
云林惠明直跺脚,在人群里找楚六的影子:“公子!公子!”哪还找得着。
徐年护着楚六,二人挤到榜前,徐年抬头看榜倒抽一口冷气,他指着第一个名字:“解元!”
说着伸出胳膊摇晃楚六:“解元!”
那声音震耳欲聋,把刚挤出人群还没回神的楚六给吼呆了,他喃喃出声:“你中了解元?”
徐年“啧”一声,两手把在楚六的耳边,把他的脑袋转向桂榜,待楚六看见最前面的名字。
沈聿!
沈聿中了解元!
两人在榜下便手舞足蹈,徐年大笑三声:“赶紧,咱们赶紧给他报喜去!”
刚想挤出去,想起还没看见自己的,又往后找去,先找到了余姚徐年,确认籍贯姓名年岁都是他,再想去找楚六时。
就见楚六怔怔站在榜尾处,徐年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楚六的肩:“楚兄,你已经尽力了,再说快三千人就取二百六十人,你……”
楚六依旧不动,徐年搂着他肩头的手改成抚摸,还想安慰两句,就见楚六眼中慢慢聚光:“我中了……”
虽是榜尾,可他中了!
徐年一惊,扭头去看,果然见余杭楚明忱的名字写在最末,他们三兄弟个个都中了!
“了不起啊楚兄!果然是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徐年一面大力拍他的背,一面高声夸奖。
徐年拉楚六钻出人群,楚家的仆从早已经回去报喜讯去了,云林惠明这会儿才找到公子,想带楚六回家。
楚六道:“我得回书院,我要好好谢谢沈兄!”
要不是沈聿,他不可能考中。
两人坐着马车飞驶回万松书院,到了书院遍寻不着沈聿,徐年提溜个人就问:“沈聿知不知道他中了?”
被拦住的同窗道:“早就知道啦!宋直学一看解元是咱们书院的,恨不得敲锣
打鼓召告天下!”
一见榜首是沈聿的名字,宋直学瞪大眼睛核对了两遍,赶紧派人回书院报喜,大绸红花都预备好了,大家伙再找沈聿时,沈聿人却不见了。
一书院人都在找他,等会儿官府还要打锣举牌来报喜呢!
徐年摸着脑袋:“人呐?这种时候他会去哪儿?”
沈聿听到报喜便下山去了,人人都以为他要亲眼去看看桂榜,哪知沈聿行到清波门前,叫了一只小舟,往容家别苑渡头去。
初来此地,苇芽初生,她站在一片轻黄浅红间。
再来此地,苇丛葱郁青翠,二人隔着碧波互诉衷肠。
此时水芦皆黄,花白如浪,沈聿让小舟靠岸。
甘棠走到木栈道边:“沈公子。”她一面说,一面微微侧身,姑娘虽没走到沈公子面前,可她正在苇叶丛后。
“烦你告诉容姑娘,我……我中了。”
甘棠忍泪:“姑娘已经知道了。”一大清早就派人去守榜,榜单一张,仆从回来报信,姑娘握着手中桂枝,向天虚拜了拜。
沈聿笑了。
他取出一只小匣:“请你交给容姑娘。”匣中是封退亲文书,言明是他的过失导致婚事不成。
甘棠也取出个小袋,袋中是那枚绿玉环。
本意是换回玉环。
可沈聿看了手中玉环一眼:“这一枚我收下了,那一枚本就是容姑娘赌的彩头。”
非是信物,只不过是他赢来的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