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朝华确定的事情,从来都利落干脆。
裴忌话音刚落,脸上还未来得及流露出忐忑期待的神色,朝华便已轻点下颔,干脆应承:“好。”
这个“好”字明明音量不大,却干净爽脆,像他年少时清夜入耳的佛铃声。
那时他藏在寺内高阁行针,抬头就能望见她窗前不灭的灯烛。
药堂中有片刻静寂,裴忌慢慢站直了身子,刹时间许多事涌进他脑中:“世子府还没修整好……”
该早些动土的,可宫中出了许多事,不是动土的时候。她要住进来自然要找最得力的人去打点,现下最得力人都用在西北。
“外祖母那里我也得去请旨……”
外祖母上回写手谕的时候就问过他:“都到这一步了,你竟还没能打动她?”
裴忌当时苦笑摇头,邓太后一面写手谕一面许诺外孙:“这样难才求来的姑娘,到时必要让你风光大婚。”
“还有你伯父你父亲那里。”容辰,不,如今是大伯了。大伯应当是心中有数的,几l回在勤政殿前相遇,他对大伯都很客气。
要是连这点机变也没有,容家也不可能还在朝中。这回太子病逝,太后掌朝,容家站的清流一派可是异心都没有的倒向了太后。
“还有聘礼,嫁衣的规制。”与皇室结亲,每一环节都要由礼部来督办,不再由容家为女儿L备嫁衣嫁妆。
朝华走到茶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啜饮一边看他在屋中来回踱步。
本来扎完针行血也要走动几l圈活血疏散,他今天走的,比第一天走的要顺当多了,只看步态步子已然与常人无异。
裴忌继续道:“还有王医官,你师父那里也该禀报一声。”
朝华喝了口茶,师父其实早就赞成,要不然怎么会屡次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说到净尘师太,就想太医学,裴忌继续说:“你还有太医学的事要忙,依礼宫中会有嬷嬷来教规矩,这些咱们就免了。”
管教嬷嬷而已,怎么可能叫她们压在她头上。
“别的礼仪,你也都不必管,选个礼部能办事的官员来操办这事就好。”要会办事,还得懂眼色的。
在容家来往进出都要客气些,别因是为皇亲办婚就以势压人。
裴忌絮絮说了许多,一转身就见她正安然坐着吃茶。
看他停下,朝华举起茶盏道:“别停啊,还有两圈。”
裴忌依言继续踱步:“事情这样多,我怕你忙坏了。”也怕忙中操办得不细致,再说八月是她十八岁的生辰,他应当是赶不回来的。
纵他不在京中,也要给她好好庆生。
朝华默默喝完杯中半盏茶,搁下茶盏,拍了拍巴掌。
夏青把早就预备好的膳食送进来,每回行针过后,主子都需要大量吃东西,容姑娘说这是因为那个什么阳明经通胃?所以才饿得快。
一端上食盒,人便被叫住。
“给赵轸传话,问他动工动得怎么样了?”
夏青顿了顿,他才刚跟赵大哥说府里动土不必那么急,没想到主子这就问上了!他只得岔开话头:“我这就去问,主子您尝尝这个,刚炙好的羊肉,可香着呢,给配的软面饼子,你赶紧尝尝。”
说完放下食盒飞快溜出殿去,火烧火燎去给赵大哥报信,慢不了了,主子催了!
朝华伸手取一块软饼,裹上切得细碎碎的羊腿肉,卷起来递到裴忌手上:“吃罢,不着急后头的事。”
先定下亲,他们俩从此都能安心办别的事。
裴忌长出口气,终于坐定,接过卷饼,咬上一口酥香流油。
先把婚事定下,别的之后再办。
……
七日一过,朝华坐马车回城,裴忌骑马送她。
这一路回城去,裴忌并没遮掩,就那么骑在马上,靠在她车边。
甘棠坐在车里提心吊胆的:“姑娘,要不要请世子离咱们远些?”
马车上可有容家的记认,在郊外还好,进了城总有人能看见车上记认,知道马车里的是容家姑娘。
朝华含笑摇头:“不用。”
他办事向来很快,这会儿L祖母大伯母和父亲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
二人一个坐车,一个骑马,入城门时,城防兵丁看见裴忌的腰牌反复确认,可裴世子不是个瘫子么?
裴忌十三岁之后就再没有跨马走在上京城中,出入城门总是坐在车中,城防营里认识他的人不多。
兵丁反复核对腰牌,裴忌一点也没动气,笑盈盈等着。
直到门千总小跑上前来,看见是裴忌本人骑在门上,微瞪着眼睛拍了下门卒一下:“这是裴世子!赶紧放行!”
跟着又抱拳赔罪:“世子莫怪。”
裴忌言辞和煦:“他办事认真,有何可怪的。”
他今天再次骑马入城兴致比十三岁还高,时不时隔着车帘问:“朝朝,有珍珠笋和甜瓜,你想不想吃?”
纵是事情已定,他也太招摇了些,朝华忍不住蹙眉:“不吃!”
一直送到容府那条街前,骏马停下脚步,裴忌目送朝华的马车停下,调转马头进宫去。
容府门前早有人来接,朝华下马之后才看见等在二门的竟然是大伯母!
她赶忙上前去:“您怎么在这儿L等我?”
楚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下看过:“朝朝,裴世子求娶你,是不是真的?”礼都已经抬到容府了,是世子府的管事送来的。
全搁在堂前没动,要是朝华不答应,容老夫人已经预备按品大妆进宫去求太后娘娘。
朝华拢住大伯母的手:“我点头了。”
楚氏怔住,眼下太后当朝,肉眼可见裴忌会更得宠爱,可那又如何?在楚氏眼里他再怎么金尊玉贵,那也配不上朝朝。
她几l乎要落泪,朝华立时明白过来,
她拉住楚氏的手:“大伯母不如派管事去宫门前看看,世子骑马快到宫门口了。”
楚氏神色一滞:“骑马?”世子,能骑马?
她立时叫人赶过去看,一双眼睛不够,派了十双眼睛去看。
容家的仆从看见裴世子骑马至宫门前,守门禁军远望来人一时还不敢认,等到裴忌翻身下马亮出腰牌,禁军这才惊呼出声:“裴世子。”
跟着目光在他腿上打了个转,裴世子瘫了得有十年了罢?怎么突然就站起来了?还能骑马进宫来?
裴忌向他点头,把马留在宫门口,径直往宫中去。
容家的仆从直看再看不见宫道上的人影,这才回去禀报。
朝华已经坐在顾恩堂内吃着茶,许婚的事是一桩,拜师的事是另一桩。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儿L:“你说……你说你拜在谁的门下?”
“太医太傅。”
“还有此等官?”容老夫人只听说过太学太傅,可从没听说过太医太傅。
圣人未死,净尘师太虽换下缁衣留起头发,但还没能恢复她俗家名字,王医官这个称呼永久留在她那段宫廷岁月中。
如今她是太医太傅。
容老夫人依旧犹疑:“你拜在她门下,是学医?”
“是。”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说不出话来,婚事的事,方才大儿L媳妇带着管事来回报,说亲眼瞧见裴世子的腿治好了。
如今大势已定,裴世子的腿又好了,结这门亲事,容老夫人虽怕孙女辛苦,却也算是高嫁。
比令姜当年那门婚事结的还更高。
可随即便是拜师学医,哪有世子妃去学医的?
朝华知道自己说一百句也抵不上太后旨意的一句,她托着茶盏喝起茶来,一口还未饮下,邓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得忠就来了容府。
第一道是赐婚的旨意,第二道是着容朝华入太医学舍的旨意。
朝华想到他办事快,没想到会这么快。
两道旨意早已经是现成的了,哪还会慢?
容老夫人还茫然,王得忠嘴上已经是千喜万福的在道贺:“太后娘娘心上两件大事,都落在容姑娘一人身上,老夫人养出这样的孙女儿L,实在是有福。”
乾元殿中传出太后的笑声,王得忠听见太后娘娘道:“圣人病重,咱们家是该办件喜事冲一冲才好。”
这意思不就是世子的婚事要风光大办么。
按规矩该进宫谢恩,王得忠又道:“老夫人别忙,天这么热进宫一趟也怪累人的,太后娘娘说了往后是亲家,多的是机会走动。”
“容大人那儿L,想必这会儿L也许多人去道贺了。”
容辰还在朝中,没想到天大的喜事落在头上。
师玠头一个赶去恭喜容辰:“容大人添了个好侄女婿。”
师玠是诚心实意道贺,他的女儿L若不是有裴忌那一句话,保不准就要被抬进东宫当“太子妃”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太后赐婚,宫中赏赐不断抬进容家。
太后赏赐的,皇后赏赐的,还有誉王夫妻,他们按辈分是长辈,自然要赏赐。
容老夫人被这接二连三的喜事砸得有些回不神来,心中惴惴,反是楚氏安然,她宽慰容老夫人道:“娘,叫我看,什么好事落到我们朝朝的头上,那都是应当的。”
昭阳公主的赏赐最后才到,但最丰厚。
她知道消息之后特意去了勤政殿,把她儿L子要成婚的好消息告诉病榻上的兄长。
“哥哥,太子大婚要用的喜服,阿忌和他媳妇是用不上了,也不吉利,但那些赏赐我看正合适。”
“对了,哥哥还不知道罢?阿忌的腿治好啦。”
榻上的皇帝每日喝下不知多少珍贵药材煎制的药浆,却如泥胎木塑一般,但昭阳知道她哥哥听得见,她满意放下帐子,走之前对嫂嫂笑说:“明日,我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