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二章妇女解放的初鸣
妇人在外忙活这事并不稀奇,但成百上千群聚而起,投身工坊,这情景确实有些超前于时代。之前西关织造坊雇女工,朝野就有不少议论,而且确实也引发了不少事件,治安和风化案件,家庭和财产纠纷,家族冲突,什么都有。一国不仅人心还没做好准备,法文规范和官府管理也没有足够的应对。
经济活跃自然会推动妇女走入社会,但跟工业化浪潮混在一起,这个势头就有些猛了。眼下这一国摊开的架子太大,再在这事上引发什么风波,还不知能不能稳得住,这可不是二战美国那个时代,妇女大规模走出家庭并没有观念上的禁锢。
李肆寻思着是不是紧一紧缰绳,把这势头稍微拉拉,再翻开《南华报》,眼角猛然抽了起来。
《边大家献画,洛参娘从军》……
哟嘿!怎么感觉自己这个皇帝这么没存在感,这些家伙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李肆鼻孔冒火,可看完文章,那火转到心口上,温温地燎烤着。
原来是受阅兵的刺激,可能更是受陇芝兰和四娘领队受阅的刺激,洛参娘鼓动十八行那些有曲艺之才的姑娘们,要组建慰军乐坊,去湖南江西巡演。
为了大造声势,洛参娘宣称将把边寿民为自己画的飞天图翻印若干,送给前线官兵,边寿民也欣然同意。
李肆的第一反应如所有正常男人一样,色心蠢蠢欲动,边寿民给洛参娘画的飞天图是私人藏品,之前都没人见过,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艺术水准”有多高?
接着他才醒悟过来,这画要真是人体艺术级别的,泥马还不引爆一国舆论?不行,这可得管管!他决不反对妇女解放,可什么事都得循序渐进,这也是保护边寿民和洛参娘……
看报上说边寿民跑到湖南去采风了,也来不及召来问话。李肆转头张望,这事不能找四娘,还得偷偷摸摸干。
唤来秘书监杨适,一本正经地谈到此事,要杨适抢在这画翻印前搞清楚状况,看适不适合对外流传。当然,如何评判,皇帝观感第一。
听罢事由,杨适有些为难:“官家,这事恐怕还得通过门下省新闻司,让他们预检印坊,如此才能抢在翻印前……”
话就说到这,意思却很清楚,陛下您想先睹为快,还得动用国家机器,这事要在朝堂传开,可有些那个啥啊。
李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跟六车成亲前,不是经常去十八行么?难道不认识洛参娘?直接找她要不就成了?就说朝廷不想有大动静,走正式途径审查,只是私下先看看,这可是为她好。”
杨适被戳中软肋,赶紧应命,正要退下,李肆又做贼心虚地加了一句:“不准提到朕!”
杨适并不是十八行常客,也就是偶尔去散散心,但他这身份,十八行的行首们可个个都记得清楚。到了十八行,就亮了个名字,洛参娘就恭恭敬敬来拜见了。
听了杨适的要求,洛参娘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不知是遗憾,还是心安,她嘴里打趣道:“是官家要看罢?不管是奴家的人,还是奴家的画,又怎么入得官家的眼……”
杨适有些不快,这洛参娘美则美矣,又多才多艺,确是妙人。之前在十八行只是卖艺,绝不卖身,英华政风清朗,加之天子脚下,也无人敢对她用强。几年下来,已积下冰清玉洁之誉,让他也很欣赏。可最近把边寿民拖下水,大造声势,心思似乎已经有些歪了,眼下又这般说话,隐隐还在暗示什么,让他对此女的观感急速变坏。
杨适道:“官家不是宋徽宗,参娘也不是李师师……”
洛参娘摇头笑道:“靖康耻,犹未雪……奴家此生想当李师师,也没那个命。”
这话说得凛然,拍皇帝的马屁也够水准,杨适心道还真是小看了此女。
接着洛参娘脸上泛起红晕:“奴家原本就有打算,若是新闻司插手预检,奴家可要闹上一场,没想到,官家这般体贴奴家……可这画,奴家真的羞于让官家看到。”
杨适想笑,你要翻印无数,送给前线的大头兵,现在却在说害羞,什么叫矫情,这就是矫情。
洛参娘目光迷离,悠悠道:“奴家区区人物,怎敢入官家之眼?官家身边的娘娘们,个个都是奴家满心崇仰的奇女子。贵妃娘娘是红雷女侠,醒狮仙子,她的桩桩事迹,可是福建广东两地说书人的压轴段子。慧妃娘娘在民间虽声名不彰,可奴家识人多,说起慧妃娘娘,即便是英华银行的大掌柜,都要低头拜称师祖……”
“还有那淑妃娘娘,也是经营过偌大事业,通晓好几门洋语的才女,通事馆的人也都把淑妃娘娘奉为师长。”
“贤妃朱娘娘,更是大明公主,一国士子说起她的藏,都是交口称赞,满心敬佩。还有那德妃娘娘,我听说……她可是不能公开提起的神话般人物,我还经常去天庙拜那位娘娘的神像呢。”
洛参娘越说越入神,两眼光彩流溢。
“奴家此生只会歌舞,读了官家御笔亲就的《论道》一书,觉得奴家这技艺也是寻道。官家所言天道,更在福人,奴家以为,就算身为女子,就算只会歌舞,也能以这一道福人。奴家撕下女儿家脸面,刻意造名,也是想求得这一道,从娼妓这等污秽事中拔出,以艺福人,奴家……想得有错吗?”
她看向杨适,后者被她眼中的神采灼得心气全无,下意识地连连点头,接着才清醒过来,话说得这般好听,你不还是找边寿民来画那种有伤风化的图么?不还是要把这图广传天下么?
洛参娘起身,拿出一副画卷,面颊晕红地道:“女儿家自有女儿家的美,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赞颂之辞传世,奴家羞的是,边大家把奴家画得太美了,这不是奴家能有的风采……”
没等杨适反应过来,洛参娘就展开了画卷,杨适两眼一亮,顿时呆住了。
无涯宫肆草堂,李肆看着这副画卷,满心赞叹:“老边技艺越发不凡了,不过……他怕是画惯了战场,这血火之气怎么也消不去。”
洛参娘把边寿民的原画奉上,由杨适带给李肆“审查”,看到这画,李肆顿时认定,国中报业越来越会夸大其辞,渲染事态了。
画中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一个红衣兵受伤倒地,正伸手向天,似乎想寻得上天的护佑。而画面的主题,则是自天而降,以洛参娘为原型的飞天仙子,仙子握住了伤兵的手,眼中满是怜悯和抚慰。
仙子“露出度”确实很高,但离“人体艺术”显然还有距离。只是边寿民画工不凡,飞天仙子身姿柔丽韵美,轻纱霓裳中,女性的曲线勾勒得格外清晰,令人心驰神摇。但这种悸动,却又融在了仙子的目光中,让人又强烈地感受到了仙子的母性和爱心。
这的确是冲击,对传统的冲击,如此直接地展露女性的形体之美,心灵之美,已突破了这个时代的人心之限,但这般冲击,又并非“人体艺术”那么猛烈。李肆相信,当这种直面美丽的美学观主导社会风气后,真正的人体艺术也会开始有人心基础。说不定几年后,人体艺术就能被世人所接受,到那时,女性解放的思潮才会开始奠定基础。
李肆松了口气,对杨适道:“给门下省和新闻司打个招呼,洛参娘这画不必去查了。”
报纸把这事渲染得暧昧不清,有关部门正严阵以待,准备插手此事。
李肆恋恋不舍地把画交给杨适,再补充了一句:“到时再拿回几张翻印的画……”
当李肆拿到翻印的画时,后园的婆娘们闹腾开了,这也拜六车的多嘴所赐。
“歌姬而已,怎能自比仙子?我觉得也只有盘……萧姐姐才配画成这般模样!”
还好,婆娘们的注意力没在洛参娘的露出度上,而是觉得她夺了某人该有的形象,严三娘更是义愤填膺。
“可不敢当,就算要画,也该是默娘……”
萧拂眉已将“盘金铃”当作自己的前生,即便只是说说,也不愿占了默娘的位置。
“就这个部位来说,拂眉确实要差点,要画的话,还得再加点尺寸。”
李肆赶紧调和气氛,马上招来婆娘们的白眼,特别是关蒄,粉拳马上就抡了过来,她对那部位的尺寸可是特别敏感。
“阿肆,能不能找来女画师,也给咱们画像?我想画一副穿着军装的画……”
严三娘动了异样心思,顿时引得其他人的响应,朱雨悠拍着胸脯道,她的藏书学院人才济济,其中就有擅画的女学生。
“好好,咱们还要画全家福,之前只给我画皇帝像,你们可没少抱怨。”
李肆赶紧应下,不许下好处,这画可就难保全了……
“咱们国里多才多艺的女子可不少啊,眼下男人们全都动起来了,女子们就不能担当点什么?”
宝音不甘寂寞地道,她求了李肆很久,想学着陇芝兰那般进军中,还指定是进龙骑军,就算只当骑术教官也好,可惜,严三娘都没了机会,她更没那可能。
李肆正想调侃两句糊弄过去,萧拂眉忽然道:“英慈院已有不少女大夫和女护士,现在想办女子医护学院,官家觉得……”
李肆楞了片刻,拍手说好。女工兴起的大潮已不可避免,为了调和国中人心,让大家更能接受女性参与社会,号召女子投身医护事业,这个切入点不错。
就在洛参娘的飞天图广为流传,引得一国舆论哗然,赞叹和讨伐者纷纷攘攘闹个不停时,英慈院、医部和枢密院医卫司联合宣布,创办女子医护学院,鼓励女子参加医护培训,去医院救死扶伤,优先已婚妇女,未婚女子也可酌情考虑。
如此举措,给国人带来了巨大冲击,倒没有什么争论,而是国中妇女如梦初醒,觉得自己不止可以相夫教子,还有事业可做,小姐们也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未必只是独处深闺。
社会风气并非几道政策颁布就能改变,举措推出后,严贵妃和萧德妃就去了英慈院,慰问在那里接受治疗的受伤官兵,这让一国妇女心思大动。那几夜里,男人们的枕头风吹得呼呼作响。当然,两妃慰问英慈院时,还出现了萧德妃被“误认”为是盘大姑的插曲,这事被各方刻意压下,也就不为众人所知了。
无数妇女涌向黄埔新办的医护学院,还以上层妇女为主,似乎将这事当作了一种时髦风尚。阅兵式上,皇室妃嫔所穿的衣裙样式,也风靡一时,妇女们都不再将裙子遮住鞋子,就这一点来说,皇室和上层主导风气变革,还真是历史不变的旋律。
上层和富足人家的妇女在追寻新的精神寄托,而中下层的妇女则络绎不绝地进入各类工坊。工坊主们欣喜地看到,愿意出来做工的妇女越来越多,而社会舆论对此的非议之声也越来越小。唯一挠头的是,朝廷的法司和商部对招用女工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不过对工坊主来说,管理和用工上多用点心也是必须的,毕竟相对男工而言,女工天生是弱者,必然要受舆论更多关注。
圣道十年,北面雍正施出吃奶的劲,正把大军朝湖南江西前线推,不经意间,也帮着英华一国,在女性解放的社会变革上迈进了一大步。
看着南面报纸上那群魔乱舞的报道,雍正倒是审慎地没有开怀大笑,他反而在暗自凛然,觉得李肆隐隐有恶魔之能,居然能将女子也翻腾出来,为一国所用。而从江南到北京城,满清治下,朝野各方,包括读书人和一般老百姓,也越发觉得南面英华成了禽兽之国,“**污秽”之事盛行,男女之防都没了,已是出了华夏,成了夷狄之境。
“你、你这小姑娘,居然这么大胆,这种画也敢画……”
黄埔,群英藏书学院,朱雨悠正呵斥着自己的一个学生,俏脸因气愤而晕红。
十二三岁的娟秀小丫头脑袋耷拉着,脚尖画着圈圈,嘴里还不服气:“既然人生成这个样子,画出来又有什么羞耻的,而且又不是要拿出去给别人看,就我自己藏着……”
朱雨悠拍着桌子:“可你画的是我啊!还把我画得……画得赤身露体!你要画,为什么不画自己,李香玉!?”
李香玉噘嘴道:“我还是小孩子,又没什么身段,院长娘娘那么好的身段,不画出来真可惜了。”
朱雨悠气得要死,这小姑娘的脑子到底装着什么啊,“你还偷窥我!”
不想再跟这小丫头吵架,她摆出了师长的架子,挥手道:“你若是保管不当,院长我的清誉可就要毁在你手里!这画没收了!以后也不准再画别人!出去好好反省!”
李香玉倒不觉得是损失,鞠躬退后,嘴里还道:“本就是想送给院长娘娘的……”
“滚!”
一个笔筒丢过来,小丫头吐着舌头跑出去了,朱雨悠狠狠剐了一眼小丫头的背影,再看看那画,心思隐隐有变。
“这丫头的画工还不错呢,尺寸看得挺准,带回去让他评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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