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大政如用兵,自有取舍之道,自古以来,朝堂治政皆有分歧,不过都是士争。若任民人乱法,动辄要挟官府,这一国何以成国?”
政事堂里,文部尚书屈承朔侃侃而谈。武西直道事顾正鸣和湖北巡抚杨烨两人都把河西乡民人打为满清密谍,虽是当作筹码打击对方,但同时也将民人排除在政争之外。薛范陈史等大员都默认此论,怎么处置顾杨之争是一回事,他们的“满清密谍论”却是要接受的。
次辅邬亚罗很不满,出声反对,屈承朔身为调和派,发言劝说。屈承朔这话说得很直白,几乎与北宋文彦博对宋神宗说的“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一个意思。朝堂和地方官府怎么斗,都是官僚的事,绝不能让民人掺和进来,面对民人,官僚又该抱为一团。
不管是管军务的范晋和苏文采,还是管法务的史贻直,都觉得这话虽不合英华立国大义,但就国政实务而言,却是正理,因此都没做声。
邬亚罗也已六十多了,早年就是个烧窑的,得皇帝指点和提携,一族借玻璃、水泥、瓷器和珐琅等业成为显赫工阀。在彭先仲等人也淡出国政,专心工商事的时代,还被皇帝压在政事堂,不仅是连通工商之需,也是皇帝看中他老执倔,还留着民人本色的脾性,能遏制政事堂沆瀣一气官僚化的步伐。
邬亚罗恼道:“东院问事函诸位都看过了。别以为在此事上能糊弄住东院。”
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杨俊礼摇头道:“正因如此,才不容东院借民人大做文章。东院那帮院事根子依旧是士人。虽能传民声至庙堂,却又以民心为筹码争权。真要容他们入政,那是误国。”
中书右丞,商部尚书向善轩附和道:“东院不历实政,行事颇多乖谬,更欲夺法权在手。年前提《国罪法》,竟要在国中设互举防奸制。此法真要得行。人人互视为敌,那是什么情形!?朝堂相争,若是再引他们入局,国家危矣!”
大理寺卿史贻直显然深有体会,摇头苦笑着。
中书左丞程映德嗯咳一声道:“国政虽有取舍,却不容枉法构陷,河西法正既已投告,循法而行就好。便是东院过问,也说不了什么。史公。你说呢?”
政事堂执掌内政,虽不如宋明那般决断所有军国事,但也是一语动国。因此行事说话都很有考量,自有里表之分。程映德这话在座众人都听得懂,那就是认可顾杨的“满清密谍论”。并且从法判层面坐实,而这就需要主掌法判的大理寺卿史贻直点头。
这一论要坐实很好办,此时南北并不绝来往,就算是偏僻一村,总能有绕到满清的牵连,而密谍又是军国案。不是可容讼师发挥的商事刑民案,只要皇帝没有明确反对。大理寺推动县府乃至省法院,在查勘谷城知县所提的证据上松松手,就可以走出一个水滴不漏的流程。
史贻直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在他看来,此时正值段国师丧期,皇帝一心求稳,让大皇子历政就是最好的证明。以“满清密谍论”隔开东院,防止河西惨案推着武西直道与湖北之争升级,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见范晋苏文采都没有提出异议,邬亚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也没再坚持。
接着主管海外事务的程映德道:“还是先谈谈周宁案吧……”
这一谈就是小半个时辰,依旧没什么结果。皇帝过问了此案,都察院不得不卖力查探,结果发现吕宋总督周宁的确有私德不彰之行,而且还可能犯有逼害民人和以权谋私,挟私报复等罪。
程映德主张此事是周宁个人问题,周宁去职,换个总督就好,薛雪却认为,自贾昊之后,历任吕宋总督都出过类似问题,说明这不是个人之罪,而是吕宋已不再适合用托管制,必须单独划为一省。
在这事上,程映德只是前台,背后则是以门下侍中之职,掌握都察院,同时连通计司和中书省商部的陈万策。薛雪一方有尚书省和枢密院支持,两方相争不下。
范晋一直不作声,见两方都有些脸红脖子粗了,才开口道:“此事出自大殿下之言,诸位最好再想想,自己所持之论,是否能说服大殿下。大殿下还注意到了武西直道和湖北之争,说不定会找到哪位请教……”
众人沉默,薛雪跟陈万策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提议休会片刻。
偏厅里,薛雪道:“吕宋可以缓缓,但周宁必须下去。”
陈万策道:“即便下去,也得用其他的理由,否则官员们人心不安,就连师兄你也得小心了,之前师兄在青海和漠北……”
薛雪脸色有些变了,拂袖道:“蒙古人送我婢妾不过是你情我愿,魔都督身边那些小姑娘,大半都还是佛都督送的,怎能在这事上作出文章?”
陈万策叹道:“佛魔二都督都是武人,不涉国政啊,而师兄你眼见要升首辅,自有人要叮这鸡蛋缝。师兄别想多了,我们二人多年相交,同得老师教诲,怎会以这般手段相争。可怕就怕,下面的人……”
薛雪脸色缓下来,摇头道:“无妨的,这一责总免不了,倒是你。周宁案都不算什么,若是这顾杨之争,你还继续站在前面,也怕下面人直指你的颈背,那时可难收拾了。”
轮到陈万策变色了,薛雪这话是在揭他的老底。段宏时曾经评价说陈万策有首辅之才,但很可惜,他当不了首辅。原因很简单,他最早是满清十四皇子的幕僚。出身不正。
如果是在十年前,这还不算什么,旧清官员李朱绶和汤右曾前后任首辅。都还算得朝堂和国人之心,毕竟地方和朝堂的官员还多是旧清出身。但这已快是圣道二十年,国中官民主流即便不是生于英华,也受教于英华,跟有满清官场履历之人相比,像薛雪、程映德和杨俊礼等出身“纯正”之人主政天下,自然更有人心优势。
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薛雪的话都份外沉重,以恶意论,薛雪是在说,如果你陈万策再跟我这一派作对下去,说不定会有人揭你老底,乃至污蔑你跟满清继续有来往。你拷问我的私德,就别怪我拷问你的出身。
陈万策深呼吸,再哈哈一笑:“下有李汤二相,上有陛下。万策又怎会惧这般人言。”
这态度很是决绝。薛雪遗憾而又无奈地摇头。
两派头目私下商议,依旧没能在周宁案上取得一致,当然。更不必说顾杨之争,现在都还没到可以摊开来谈的地步。
会议继续举行,争论依旧不休。首辅又告病,也没人最后拍板,最后只好议定,周宁案由次辅“请黄”也就是次辅提写意见,交皇帝批红。次辅再依皇帝意见批黄。这是政事堂少有之举,过去政事堂相争不下。还有首辅拍板,即便首辅告病,次辅都能协调出意见,反正尽量不劳动皇帝。
接着就谈顾杨案,周宁案都没结论,更别说顾杨案,因此讨论也只是让两方摆出意见,尽量让争论明朗化。
两方意见相左得厉害,而根源则一直追溯到了计司。道理很简单,掌握中央税务乃至地方税制的计司若是能在税制上专门为武西直道设立一套方案,以缓冲中央和地方的利争,顾杨之争也就失了利益上的根基。
执掌计司二十年,已成一国大掌柜的顾希夷摇头道:“计司若专为武西直道开独例,江南漕运怎么办?殖民公司怎么办?各行怎么办?这不是乱了套么?”
顾希夷当然不愿插手,他只需听皇帝的,计司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会为政事堂乱了已经顺畅运作二十来年的程序,这程序也涉及到计司内部的利益,乃至影响到金融体系。
薛雪等人也很无奈,计司**于政事堂之外,财权不在手中,这也是顾杨之争的一项关键原因。
眼见这事也不得不“请黄”阁臣们大眼瞪小眼,都有沉重的无奈之感。之所以不轻易请黄,一来本就是政事堂要护住相权,二来皇帝定夺之后,若是事情还没解决,那就得找替罪羊了。
正在此时,一人急急奔入,却是政事堂东院参事,向众阁臣一个环揖,呼呼喘气道:“东、东院为河西惨案闹开了!决议派人视事,汪瞎子领衔!”
大厅里响起一阵抽凉气声,东院这帮家伙,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刚议定用“满清密谍论”隔开他们,他们却要主动杀过去。
“东院一动,必然鼓噪各家报纸,到时国中舆论怕是一片哗然,这下如何是好?”
“顾杨之争要摆在台面上,到时可就不是咱们君子之争的路数了。”
“若让东院在此事上发声,之后岂不事事都受制?难道东院还想骑在政事堂头上?”
阁臣们纷纷发言,恼怒东院恣意妄为的同时,也在寻求反制措施。
陈万策主张赶紧推西院也去视事,东西两院素来不合,武西直道关系着几家大基建商的利益,西院也有立场跟东院打擂台。
薛雪冷笑道:“侍中是要丢开朝堂一体的立场么?那这满清密谍论……”
原本两派已有默契,守住满清密谍论,是不愿此事升级到民人与官府之争。现在陈万策要让西院出马,已经突破了这个界限,薛雪自然有心掀了桌子。
陈万策沉声道:“不必政事堂说话,西院也是要动的,此时政事堂更要一体。”
薛雪咬牙,目光一转,忽有定计:“政事堂也派员专查此案吧,陛下正在长沙,为方便联络,也请中廷遣人随视。”
众人一怔,旋即都明白过来,个个苦笑,却也没反对。
此事本就要请黄,闹得这么大,政事堂派出“巡视团”很正常,中廷秘书监和通政司再派员随行也是题中之义。但薛雪刻意强调,大家都明白,针对的是目前在中廷秘书监任事的某个人。
大皇子李克载,既然东西两院要插手此事,政事堂就只能请动未来的太子。
范晋心说,克载啊,正如我所言,你是躲不开这漩涡的了。
这一锅水,就这么一股股加料生火,渐渐熬成沸汤,就不知到底是什么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