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还要至少40分钟才能靠近,40分钟足够弥补我们的错误……”
不列颠旗舰暴怒号上,霍华德上将的震惊转瞬即逝,他以无比沉稳的腔调发布了新的命令,一旦撕开新的缺口,舰队突入,各自为战。
侍从兵索克林钦佩地看着他的司令官,原本因赛里斯援军出现而跌落到谷底的士气又振奋了起来,不列颠海军,不会失败!
索可林显然没有看穿司令官的伪装,那张沉毅面孔后,正藏着无尽的悔恨和莫大的愤怒。
如果之前就更积极一些,插入对方战列线形成混战,就算损失更大一些,就能在敌军援兵赶到前击溃眼前的敌人。即便舰队损失一半战舰,以八艘对十艘,依旧有一战之力,至少能把持不败之局。
可就因为自己的保守和求稳,这样的机会白白葬送了,想到未来可能会为此悔恨一辈子,霍华德背上全是冷汗。
让霍华德更为愤怒的是,法兰西人、葡萄牙人甚至荷兰人都欺骗了他!就算赛里斯人没被佯动牵制走另外两艘战列舰,再加上新造的也最多四艘,绝不可能再凑出八艘战列舰。按照荷兰人的可信说法,赛里斯就只有暹罗和黄埔有可造战列舰的船坞,短短不到一年,怎么可能一下凑出八艘。即便是不列颠自己,也要卯足了劲才有这种扩充速度。
荷兰人和另外两国的情报贩子如果听到霍华德的心声,怕是要大呼冤枉,第二次锡兰海战后,他们提供给不列颠人的消息是绝对准确的。赛里斯人已把所有战列舰调集到了西洋,其他海域再没有一艘战列舰,按照他们的估计,暹罗和黄埔肯定在造战列舰,但大半年时间,两处最多不过能造四艘。能入役的绝多不超过两艘。
这个时代没有电报电话,欧罗巴各国在亚洲也没有军事间谍机构,霍华德只能从商人的嘴里获得零星情报,这些情报凌乱、相互矛盾,并且严重过时。
霍华德怎么也难想象,如今赛里斯已有六座造船厂可以造战列舰,除了暹罗和黄埔之外,吕宋、香港、福州三处已经具备一年生产两艘战列舰的能力。而江南收复后,归属吴淞制造局的江南船厂更是英华大力建设的新型海船基地,借助日本的寒带乔木,江南船厂的战列舰在防护上更胜其他船厂的产品。
如果不计代价全负荷运转。英华一年可以堆出接近二十艘战列舰,当然,就算银子出得起,佛山制造局的火炮生产跟得上,船员却是远远供应不足的。因此,在第二次锡兰海战后,英华就只有八艘战列舰下水成军,被萧胜全派到了西洋战场。
考虑到大编队作战经验不足,同时也怕不列颠人窥透了己方实力。不敢决战,又要开跑,胡汉山和鲁汉陕制定了分兵策略。主力舰队在吉大港,分舰队在马六甲。得知不列颠舰队出现后,两路人马齐头并进,约好了汇合时间,并且商定好:如果鲁汉陕舰队先遇敌。就向东北撤退,与主力舰队汇合。
还好,这几日海况不错,两路人马汇合只比原计划差了几个小时,鲁汉陕舰队恰好抓到了侧背偷袭的机会,不能不说是运气。
“拉开距离,别被洋鬼子拖入混战!”
老天爷既也站在自己这一方,那就绝不能客气。胡汉山赶紧招呼舰队扬帆加速,航向西面。
两条战列线已都行驶到逆风位置,赛里斯舰队这一动,霍华德心头就再度一沉,敌舰一码码远离自己,他心中的那团希望之光也一点点黯淡。
战神的天枰正急速向赛里斯人倾斜。赛里斯战列舰的航速比不列颠战列舰至少快两成,即便赛里斯的战列线因机动而凌乱,出现了若干缺口,但不列颠战列舰怎么也追不上对方,更不用提切入缺口,贴身混战。
“如果赛里斯人的线膛炮威力再大一些,他们完全可以凭着高航速,在至少一海里外轰击我们,即便是整个不列颠海军在这里,也只会是他们的靶子,高航速、线膛炮,未来的海战也许会大不一样了……”
即便在情绪已低沉到水线下,霍华德还在以专业眼光审视敌人,揣测未来,不经意间,他已隐隐摸到了下一个时代的海战法则。他也相信,在这次海战后,战舰设计和海战形态将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赛里斯战列舰在远离,积极的舰长单舰追击,保守的舰长等待命令,不列颠舰队战列线的凌乱状况拉回了霍华德的思绪。索克林报告说舰长都挂起了请求命令的号旗,霍华德却难以决断。
此时换作任何一位海军将领,即便是天才统帅,都会为难,霍华德更不例外。
他在犹豫是战还是退,在已形成绝对优势的赛里斯舰队前,最终的结局都是退,所以他只有边打边退,或者马上就退的选择。
但这两个选项的前景都很不妙,马上就退当然是最佳选择,可因为之前的保守,甚至是自大,不列颠战列线从上风直扑下去,完成转向后就再没调整。眼下战列线已经走到了逆风位置,西面退路被同样顶着逆风的赛里斯舰队堵住。
南面就不说了,正是西南风,东面虽然能抢上风位,却要跟对方的援兵迎头撞上,北面么……孟加拉湾可通不到西印度洋。
那么边打边退就是现实一些的选择了,可到底该打哪一边呢?前方的敌军追不上,去打后面吧,那又是把屁股露给眼前这一股敌人。
霍华德脸色依旧没变,额头却不由自主地冒了汗,此刻他很憎恶自己是海军司令,而不是陆军司令。如果是陆军的话,他可以很方便进行分兵,留下一部后卫,率主力迎战援军,这是最稳妥的策略,甚至还有一丝胜机。可在海上,还是战时进行分兵,那就意味着一场灾难。这可不是挂上一溜号旗就能解决的问题。
小侍从索可林再重复了一遍请求后,霍华德痛苦地作出了选择,“全军继续追击!”
追不上,也能摆好撤退的架势,至于另一侧战场上的巡洋舰,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喧嚣的战场暂时沉静下来,只有线膛炮声零星响起,那是后退的胡汉山部战舰在用尾部线膛炮轰击追上来的不列颠战舰。到4时20分。鲁汉陕部已追到不列颠舰队半海里处,线膛炮的轰鸣骤然翻倍,战场再度沸腾。
霍华德的打带跑策略破灭,战舰航速不仅低于对方。刚才的战斗也让大部分战舰负伤,无法全速航行,除去又一艘在追击中失去了桅杆,被丢在后面的战舰,剩下十二艘战列舰被赛里斯的二十六艘战列舰包了饺子。
“全军撤退,各自为战……”
战况已到最危急之时,霍华德冷静下来,向已满脸悲愤的小侍从官下达了命令。
能逃几艘算几艘,这已是霍华德最大的心愿。
血红的双身团龙旗从云间压下来。驱动庞大而黑红相间的船体,自左右列作死亡之墙,渐渐合拢。
不列颠的十字旗在炮火中一面面倾倒,一艘艘战舰冲向不同方向,冒着数倍于己的炮火,奋战不止。不屈的舰长,勇敢的军官。训练有素的船员,不仅在为自己的生存拼搏,也在为不列颠王家海军的荣誉而战。
霍华德的命令没有被严格执行,不乏有战舰毅然冲向东面的生力军,要以自己的牺牲换得同僚的撤退机会。霍华德之前想达成的分兵部署,在最后时刻,却由舰长们自己的默契完成。
不列颠人的英勇在这一战里显露无遗,但他们的对手是赛里斯人。是被不列颠人耻笑为“农夫民族”的赛里斯人。他们的船员操纵风帆显得那么笨手笨脚,他们的舰长对战舰的机动缺乏想象力和灵性,但说到英勇,不列颠人的英勇会压倒法兰西人或者西班牙人,却绝不会压倒赛里斯人。
白起号上,胡汉山用独臂挥着军刀。如狮子一般咆哮:“就是这样的对手,才对得起我胡汉山丢掉的胳膊!上啊,儿郎们!”
李靖号上,鲁汉陕已经两眼赤红:“别再想着活下去!今天——是我们跟不列颠人一同沉海的好日子!”
鲁汉陕的呼号是在场所有英华海军官兵的心声,英华海军创建不过二十来年,根基很浅,谈不上什么矜持,跟有百年传承的不列颠王家海军相比,就是光脚的对阵穿鞋的,战损比再难看也不太往心里去。
更重要的是,打败了这支舰队,不列颠再难狠下心在印度洋作更多投入,而英华海军就算把这三十二条战列舰全沉在这,不过两年就能再造出三十二条。人才损失固然痛心,可加上新复的陕西,英华一亿五千万人口,两万海军官兵也只是毛毛雨,最多三五年就能补足。
“拼啊!往死里拼!”
鲁汉陕舰队后方,戚继光号战列舰上,李克载跟同窗们紧握双拳,高声嘶喊着,可他们离不列颠舰队足足一海里,舰上只有线膛炮在出力。
鲁汉陕的呼号终究终究只是口号,太子座舰当然不可能冲到第一线,不仅戚继光号没能参与第一线,另一艘战列舰也还护卫在一旁。为保护上阵历练的太子,就浪费了两艘战列舰的宝贵战力,这事似乎很操蛋。可实际上这两艘战列舰的官兵基本都是新嫩,冲到第一线就是活生生的靶子,海军将保护太子和训练官兵合二为一,也算是公私兼顾,连李克载本人都没话说。
下午5时已过,天色开始转沉,海水被炮火长时间煎熬,水汽跟硝烟混在一起,让战场笼罩在一片刺鼻而湿润的薄雾中。
暴怒号上的炮声渐渐凋零,歪倒的后桅压在舵台上,猩红的血迹染满了褐黄的船板。索克林从桅杆与地板的缝隙中钻出来,歪歪扭扭地奔跑着,在舵台上找他的司令官。
他很快就找到了,司令官的手臂被桅杆的横梁砸中,整个人也被压在船板上,如果不是看到胸膛还在起伏,索克林还以为上将跟前任司令官一样又战死了。
“挂旗……投降……”
司令官一边呻吟着一边下达了命令,索克林痛哭流涕,却知道失败已不可避免。暴怒号上大概已没多少活人了。还没有沉下去就已是一个奇迹。
“王冠号和贝福德勇士号逃出去了,阁下,我亲眼看到的……”
索克林再回来时,还安慰着司令官。
霍华德上将欣慰地闭了闭眼,再猛然睁眼,身体同时一扬,嘎啦一阵细响,他痛苦地大叫。将半截已被砸碎的手臂留在了横梁下。
“扶我起来,索克林,马上就要跟客人会面,我们不能太失礼了。”
霍华德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整理着自己的军服。
“对了,我们才是客人,他们,赛里斯人,从现在开始,就是这里的主人了……”
接着霍华德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淡淡笑着作了更正,笑容里还飘着一丝遗憾。
没过多久,抓钩噔地挂上船舷。一个个蓝衣士兵上了甲板,出现在紧张得要晕倒的索克林和失血过多还强撑着摆姿势的霍华德上将身前。
“这是不列颠王家海军上将霍华德阁下,我们已放弃作战,请求保留军人的尊严……”
见到蓝衣士兵持枪围过来,索克林哆嗦着作投降宣告。
“海军上将……医护,赶紧救人!”
领头的蓝衣军官看了看一根袖管不停留血的上将,偏头示意着。接着再看住了索克林。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小家伙?”
这个赛里斯人的不列颠语很蹩脚,但索克林居然听懂了。
十三岁的索克林竭力让自己站得笔直,“莫、莫里斯-索克林……”
军官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和硝烟,充盈满身的杀气也散开了,他朝索克林友善地微笑道:“好吧,莫里斯-索克林,我接受你的投降。”
三十三年后。已是不列颠王家海军上校的莫里斯-索克林指挥着一艘三级战列舰,他对刚就任自己侍从官的十三岁候补海军少尉说:“在我这一代,也许再看不到不列颠海军重返印度洋了,希望你这一代能作到。”
少尉疑惑地道:“舅父,印度洋从来都不是我们不列颠的啊。”
索克林遗憾地长叹道:“是啊,从来都不是。只是……曾经有那样的机会。”
少尉记起了舅父少年时的服役历史,信心十足地道:“如果不列颠需要,印度洋就一定会是我们不列颠的!尽管那意味着跟最强大的赛里斯海军作战。”
索克林拍拍少尉的肩膀:“说得好,霍雷肖-纳尔逊!不列颠王家海军不会永远屈居赛里斯皇家海军之下!”
到三十三年后,索克林依旧对那一日的投降记忆犹新,而让他更难以忘却的是,赛里斯帝国的皇太子居然还接见了他,就在战场上,这让他对那个神秘的赛里斯帝国多了几分尊敬,又多了几分畏惧。
霍华德上将和小侍从索克林的投降已是第三次锡兰海战的尾声,不列颠王家海军遭遇了百年来大规模海战少有的失败。失败不可怕,毕竟赛里斯人拥有两倍于己的优势兵力,但战列舰沉没六艘,被俘七艘,只逃出去三艘,舰队近乎全灭的结果,依旧让不列颠王家海军觉得丢尽了脸面。相比之下,赛里斯人沉没四艘,毁损四艘,让王家海军不得不承认赛里斯海军不仅在规模和装备上,在战略战术和组织技术上也已跻身海军强国之列。
相对海军而言,失去印度更让国王和国会寝食难安,沃波尔第一财政大臣遭遇汹汹弹劾,不得不在这一年的十二月递出辞呈。
沃波尔的辞呈里满怀遗憾和不甘:“我们选错了对手,我们以为是狮子的西班牙不过是只病猫,而我们看作是病猫的赛里斯却是头狮子。”
他还给出了符合他一贯立场的外交建议:“我们必须看清这个世界,认识到我们无法逾越赛里斯帝国,统治整个世界。不列颠在西方,赛里斯在东方,双方应该保持长期而友好的合作关系。我们失去了印度的财富,就必须得到赛里斯的友谊。”
可沃波尔毕竟是下台了的首相,不列颠是否愿意接受赛里斯的崛起,这要等到第二年乃至更晚,赛里斯这个名词越来越多地回荡在欧罗巴时,才会有冷静而理智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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