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慈却是真不在乎,他看都不看太子一眼,平静坚定推开洛阳王的怀抱:“够了,洛阳王,天涯海角的梦很美,可我们走不了那么远。”
“九弟……”洛阳王察觉九弟对他的生分和抗拒,从前软软糯糯叫他“三哥”的乖孩子,哪里去了?
天授帝心中情绪翻涌,头痛欲裂,叹气:“九郎,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的生死,我的去留!你做不了主。”沐慈语气微凉,“做不了主,就闭嘴!”
这话谁敢对皇帝说?简直大逆不道。
众人倒抽口凉气,被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吓软了腿。
天授帝怒发冲冠,暴怒地砸下来一件东西,怒吼:“你说什么?你这个无君无父的孽障!”
沐慈额头被砸中,整个人踉跄一步,鲜血很快涌出,淋漓染红了半边脸,染红了白色衣服,显得那张苍白漠然的脸更加可怜,但沐慈一根眉头都没抖动。
洛阳王涕泪横流,扑过来:“九弟……九弟……”
“滚一边去!”天授帝暴喝。
御林军上前把洛阳王拖开。
天授帝勉强收敛心神,利目直盯沐慈,危险道:“你说什么?有胆你再说一遍!”
沐慈不闪不避,鲜红血流中,那双凝黑的眼眸,仿佛容纳着亘古存在的宇宙洪荒,流转亿万年辰光,于是沧桑变迁,世间千年,于他不过是沧海一粟,弹指一挥……人间帝王,不过百年,更渺如微尘。
“我说!你做不了主!就闭上嘴!”沐慈字字清晰,复述!
大殿内静如坟墓。
天授帝反而愣了……这孩子是真有胆啊,八辈子没见过胆儿这么肥的家伙。
洛阳王赶紧求情:“父皇,父皇……九弟他在冷宫长大,他不懂事,有人教他他会讲道理的。”
到底是个台阶,天授帝心头愧疚涌上来了,大度挥手:“朕不和你计较……”
太子却惊恐至极,发现砸在沐慈额上,弹到地上崩了一个角的东西,居然……是放在龙座上,震慑四方的传国玉玺。
父皇,已经怒到了极点。
太子赶紧跪过去,小心捧着染血的传国玉玺,紧紧攥在手上小心擦一擦,才上前把玉玺捧着送回了御案!
天授帝很随意接过玉玺,有些自欺欺人的想:这孩子的确缺乏教育,好在太子是个忠厚的……他到底老了,太子监国这两三年好评不断,他没时间再培养下一个继承人。
而且,年纪越大,越想保住所有的孩子。
天授帝压下心头涌动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伸手抚摸传国玉玺缺损的角,并不心疼这枚让无数英雄争破头的传国玉玺,随意放下,疲倦道:“别说了,今天……就这样吧!”
沐慈淡淡扫他一眼,根本不理会他的话,语气微凉道:“为什么不说?今天我在这里说得每一个字,都没有说谎。母亲说过:谎言欺骗换不来真心,屈从求饶得不到尊严,宁可堂堂正正地死去,也不要丢掉骄傲苟活,我更不能辜负身上流淌的高贵血脉。所以,我不会用谎言获取怜悯,不会为活命对任何人低头,更不会违心对你们这种人妥协。”
少年说出这番话,让天授帝如遭雷击!
这些话,谢宸妃曾对他说过。
——陛下,我不能违心说我会喜欢您,谎言欺骗换不来真心,屈从求饶得不到尊严,我宁可堂堂正正死去,我也不愿丢掉骄傲苟活。
——陛下,你问我为什么不能服个软,屈从命运,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是……我做不到!我可以不反抗,却无法对你妥协!
除了那句“不能辜负我身上流淌的高贵血脉。”
所以,十六年后,阿期,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最高贵的血脉。
不!
当年他把最爱的女人打入冷宫,只不过想换一个低头。
——只要你低头,说会试着爱我,会忘记他,说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啊!
——可是,阿期,你那么倔强,宁可病死在冷宫也不肯再见我一面,宁可让孩子活得艰难,也不曾想过妥协。
天授帝的手不再抖动,而是紧握成拳,因为太用力,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痛,瞪大痛苦又眷恋的眼,看向他的最小的儿子。
透过少年青涩苍白,血流满面的小脸,看向他记忆中曾经……不,现在想一想,依然痛彻心扉,无法成眠的女子。
反而把沐慈所言“每一个字都不曾说谎”的话忽略了过去。
沐慈也不在意,他只是要做他该做的事——完成他的第二击!
沐慈缓缓抬起瘦到只剩骨架的手,抽开身上白色粗布中衣的带子,缓缓解开衣襟……
“知道吗?这世上每个人的牙印,都是独一无二的。”
太子像被踩到尾巴,飞快跳起来,扑过去抱住沐慈,给他裹好衣服:“别……求求你……别……真会着凉的!我求你……”
太医中的詹院使不知为何,忽然瘫在了地上。
天授帝一生阴谋阳谋不知见过多少,直觉知道不对劲:“牟渔!”
大统领牟渔飞快跃下,十分费力剥开了太子。
太子疯狂挣扎,近乎哀求:“九弟,你想要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勉强你!我发誓,我发毒誓,九弟……”
他没想到,是的,他怎么能没想到,一个连仇恨都不曾在意的人,怎么会在意露出点伤口给人看?
什么为了自尊骄傲不肯让人动他的衣服,不肯暴露伤痕,一切……不过是为了麻痹他,让他得意,让他忘形,让他一口否认,不再可信!
他上当了!
这个少年,隐忍多年,如今终于露出獠牙,一击致命!!
沐慈仿若未闻,面无表情,缓缓脱下自己的上衣。白色上衣飘零落地,在场的所有人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沐慈站得笔直,身体瘦得像难民,能数清一根一根的骨头。本该洁白的皮肤上,布满各种青紫红交错的伤痕,有牙印鞭痕甚至烙伤,一些新伤红红紫紫十分狰狞,甚至透出血丝。新伤下有无数陈年的旧疤痕,密密麻麻,一层一层叠加布满了整个身体。
无声控诉这些年来,这具身体,这个灵魂,承受了怎样的折辱与痛苦。
“我身上的牙印是谁的,太子你知不知道?”沐慈淡漠问。
太子不敢说话!!
洛阳王脑子“嗡”一下失去了正常的感觉。
天授帝倒抽一口凉气:“你……”他发现声音颤抖哽咽,心疼至极,“痛不痛?”
这样的伤,碰水不痛吗?这孩子竟然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从冷宫那么远冒雨走到这里,还穿着湿哒哒的衣服,站了这么久……
“痛?自然是痛的……不过……三年了,早习惯了。”沐慈面无表情,任由额头鲜血,一滴一滴顺着脸庞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上,衬得伤痕更加残忍可怖。
他的手轻轻解开腰带上,平静问:“还要再脱吗?”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花开得挺好。
天授帝心疼,悔恨,气愤,恼怒,更有被太子狠狠欺骗的耻辱,像是当众被甩了个耳光,脸颊红得火辣辣。下面只怕更加不堪,天授帝飞快摇头:“不用了,你……”他冲内侍发火,“愣着干嘛,给九郎穿上干衣!”
一腔未尽的怒火朝詹院使喷去,天授帝暴喝:“掌院,怎么回事?”
瘫地上的詹院使昏死过去……
天授帝并没有真对冷宫皇子不管不问,每年会把詹院使派过去几次,他也不知道自己微妙的心态是怎么回事,或许……是有点不舍让心爱女子最后的一点存在消亡。
可三年来,他从没听詹院使报告过任何异常!
“你问对了人,这个太医一直在替我治伤,因为太子不让我死,这个太医最清楚我身上这四千三百二十六道……每一道伤痕的来历。”沐慈语气平淡,如单弦的乐器,音色极好,却从不给出任何一点波动起伏。
太子颓然坐倒在地,目露惊恐看着那傲然挺立,眉目淡漠,不管怎样折辱都从不曾屈从过的少年。
原来,每一道伤,每一点恨,你都记得。
清清楚楚!
还说你不在乎我?
天授帝犹如剑锋的锐利视线,死死刺向了太子,颤抖的手指向他……
“不!不……父皇……你听我说……我……我不是故意的……”太子无力辩解,只能疯狂摇头,飞快往后退!
沐慈轻描淡写,再一次暴击!
“看来你这个皇帝真做不得主,谁都可以蒙蔽你。滴血认亲,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作假!三年来,太医也没对你讲过真话……皇帝,也许你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不是天命,而是*!”
不是天命,而是*!
你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
天授帝犹如被巨雷震醒,悚然而惊。
是啊!他还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吗?
还有多少人可信?
难怪他明明注重养生,勤于保养,可还是年纪轻轻,不到五十,身体就每况愈下……特别这两三年,老眼昏花,精神不济,一年有大半年只能到行宫修养,只能让太子监国。
而太子……皇帝怀疑的目光盯着为太子说话的老臣……自己的肱股之臣,居然有这么多人是太子那一边的吗?
沐慈完成他的最后一击!
致命一击!
“太子,你躲什么?你不是有恃无恐,说皇帝不能拿你如何,因为他快死了!你很快就会登基成为新皇,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到时候我只能任你摆布……不只三年,你会让我臣服在你身下一辈子……”
太子尖锐大喊:“不,没有,你闭嘴,你胡说!”
可已经深深植入了怀疑种子,飞快抽芽长叶的天授帝,已经不会信任满口谎言的太子了。
朕还没死呢!
天授帝看向太子的目光,犹如看着将死之人!
他的视线再次环顾众人,锐利如刀锋在几个为太子求情的老臣身上一一剜过。
——还有多少人已经投诚了太子?将他这个仍然在呼吸的皇帝,当做已经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眼不能见的活尸了?
群臣战战兢兢,五体投地跪下,连众王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弯腰表示臣服!
这时候没谁敢开口求饶。
太子慌了神,屁滚尿流跪爬向天授帝:“父皇……儿臣没有说过,也没有做过,”他爬上阶梯,去抓天授帝的袍角,涕泪横流……“父皇你要相信儿臣……你要相信儿臣……”
天授帝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怒吼:“你像什么样子?你做过就认,一点血性都没有!”
天授帝从小最看不上太子这副孬样,气得一脚将太子踢下台阶,看着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连滚带爬,毫无尊严滚下御阶,十分不堪。
哈!这就是他的承嗣之子,天下未来的希望吗?
天授帝真的很失望,如果不是太子长得像□□,他都要怀疑他身体里是不是流着最尊贵的血液了?哪怕做错了,梗着脖子认了,也好过这样没有担当。哪怕一错到底,有点血性像他当年一样敢弑兄……不……反正总好过现在,叫人看不上眼。
难怪小儿子,在那种境地里,连不屑都不屑于给他。
——一个只能以欺凌弱小而获得某些征服感的人,还真是……让人看不起。
每一个领导者,在忌惮继承人的同时,其实都希望继承人比自己更强,能扛起更大责任,而不是推卸责任。难怪太子从小都无法让他满意,甚至比不上一个刚出冷宫,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这一声一声质问,多有气势!
这一步一步进逼,多有章法!!
竟以累卵之危,缚鸡之力,力挽狂澜,进行了惊天大逆转!!
洛阳王痛苦不堪,呜呜哭泣,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天授帝听不得妇人态,哭!哭!哭!有什么用?还没个孩子坚强!他对三子怒吼:“要哭滚一边去。”
洛阳王收了声,痴痴看着九弟,怎么肯“滚”?
天授帝直勾勾狠盯太子,太子被这眼神压制了三十多年,看到就发抖。
天授帝才问:“孽障,什么时候开始的?”
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如幽灵回响。
太子跪地,他的汗珠已经在大殿的大理石砖上汇集成了一小片汪洋。
他苍白辩解:“没有,父皇,您相信儿臣……”
“朕还有好几个儿子……”天授帝冷声威胁。
九鼎一言,谁都不能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太子才惊觉,老迈的帝王,也曾经是一位开疆拓土,亲自披挂上阵,将敌人驱赶到天涯海角去的一代枭雄。
在马上夺取江山,杀人盈野。
这个三十年的平安太子,立即被这杀气慑服,吓破了胆。在他一生强势的父皇面前,太子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力气。
三十年的经验告诉他,再不能说谎了。即使做错了事,如果老实承认态度诚恳,比死硬咬着欺骗皇帝,惩罚要轻得多……因为父皇从来能容得下错误,放得过无能,却不能容忍欺骗的。
欺骗也是一种不忠诚。
太子愧痛地说:“父皇……儿臣……儿臣有罪。当时真不知道他是弟弟,只想着……以那种方式惩罚一个……发现了最多是一时荒唐,不算什么的。再说,第一次我也不想,是被下药的啊。”
天授帝抚摸龙椅扶手上的龙头:“老实交代!”
“三年前,不知道谁给儿臣下了情药,带儿臣去冷宫,儿臣控制不住,才……才……”
天授帝怒吼:“那你也不能动你的弟弟,那时他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你这个……你这个……”
太子哀声道:“父皇,儿臣也不想,喝醉了糊涂,又被人故意下了药!而且……九弟委实过于漂亮,我一时难以自抑,就……”
美人关是英雄冢,当年天授帝遇到谢宸妃,自己也没能逃过。没有人对那种超越一切的美有抵抗力,任何道德与约束就似一张薄纸,轻轻一戳就破了,然后沉沦深陷,不可自拔。
这感觉,天授帝深有体会,并不觉得太子是推脱。
小儿子的美貌青胜于蓝,生得实在……比他母亲更倾国祸水。
天授帝因为愧疚,下意识看了一眼沐慈,发现沐慈神色平静,不见怒火蒸腾,无喜无悲,似早已熄灭生命之火的冰冷灰烬。
他心中咯噔一下!
这孩子一直这样无所谓……是不是……心存死志,所以……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无边怒火随即高炽,他需要彻查当年的事,一定要查,给幼子一个交代!
不想看到儿子再对自己失望!
“查到了什么?谁给你下药?”天授帝问。
“一个小内侍,畏罪服毒了,没……没问出幕后主使。”当年那事,太子哪里敢大张旗鼓地查?被父皇发现还得了?郑皇后知道后也只顾着掩饰,想办法弄死冷宫里那个……太子刚尝得美人滋味,哪里舍得?两母子扛上了,就错失了追查的最佳时机。
最后,成了无头死案。
天授帝怒斥:“无能!”再次对太子感到失望!然后吩咐牟渔,“追查这件事!”
不管有多少把握,牟渔也恭敬应下:“是!”
天授帝看看无动于衷的幼子,又问太子:“为什么……又伤他至此?”
太没人性了。
这只是一个无辜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孩子。太子居然能对他做出这样禽兽的事情?
已不是一句“长得太美,被迷惑”能解释的了——人家再漂亮,你可以欣赏可以追求可以犯点错误,却不应该这样折辱,这样磋磨的。
怎么下得了手?
当年宸妃不爱他,不给他好脸色,他从来没动过人家一根指头的……舍不得!
太子目光游移,说不出话。
“因为,我永不会爱上他!”沐慈凉凉扫一眼天授帝,“你们父子一脉相承,你懂的。”
天授帝还真懂!懂这种一腔真心付出,却无法得到回应的绝望!他简直无言以对,他指着沐慈,手指颤抖半天……最后居然露出一个笑来:“好!好!好!”接连三个好!道,“你们母子也一脉相承,不管多戳心窝,永远只说真话!”
“太医!给九皇子看伤!”又劝,“穿上衣服吧,太冷了。”
洛阳王赶紧取了干净的……不敢拿王服,只取了白色中衣,披在沐慈身上,给他穿上。
“来人!”天授帝又吩咐。
两个御林军上前。
天授帝指着詹院使:“问问清楚,然后杖毙!”又他问沐慈,“你说……身上多少伤?”
“四千三百二十六。”沐慈平缓重复这个让所有人脊背为之一寒的巨大数字。
天授帝似携带雷霆万钧的怒火,从齿缝中震荡而出……
“杖毙!四千三百二十六杖!不打完!不!允!许!他!死!”
装晕的詹院使彻底晕厥过去,腿间腥臭黄湿一片,被禁卫冷酷地拖走了。
众臣噤若寒蝉。
沐慈还不打算放过,偏头问:“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更不用泄愤,我不生气!”他淡然的神色中竟好似带着一些孩子般的天真,透过暗红的,已经凝固在脸上无法擦去的血迹,又有着冰冷的残忍。
沐慈不徐不疾道:“你知道么?等你闭眼了,我就可以看见这个心中住着野兽的太子……哦,要称新皇了。他会把你最重视的江山,可以罔顾人的意愿为所欲为的无上权柄,亲手葬送掉……这已经是最完美的报复了!”
天授帝:“……”他傻了真的,偏找不出理由反驳。
“不过,你已经死了,看不见了……真是挺遗憾的!”沐慈轻言细语,万剑戳心。
所有人:“……”
这位是真的勇士,不解释!
洛阳王都忘记害怕了,颤颤巍巍劝:“九弟……咱能不能……不说了好么?”
天授帝气过了头,反而冷静了下来,想辩解什么……可无从辩解。
都是他的罪孽!!
多疑固执,中了圈套误解了心爱的女子。将什么都不懂的无辜儿子丢在冷宫,才让这孩子遭遇惨烈痛苦的三年炼狱。
成了今天这个兄弟成仇,父子反目的局面。
“九弟,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洛阳王小心把沐慈抱在怀里,将他的脑袋压在胸口。
别说了!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沐慈在洛阳王怀里,喃喃自语。
洛阳王,曾经你对原主的关心,那情真意切的陪伴和心疼,严寒冷宫岁月里不多的一些温暖;让那个无辜孩子喜爱并信任你三哥……
都过去了!
你可以毫不留情挖开你曾经疼爱过的孩子的血泪,展示给所有人看。那把龙椅的重量远超一切,任何情感都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
在这个本该温暖的怀抱里,传递过来的体温并没有温暖到沐慈,他的心仍然凉透入髓。
沐慈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调,道:“洛阳王,你想要的,我帮你争到手了,偿还了你从前的情谊。从此后,两不相欠。”
“不……九弟……”洛阳王面色涨红,一瞬间被戳破心思,就似没有穿衣服的国王,那丑陋的*暴露在了阳光下,无所遁形!
沐慈抬起头,挣开他,倒退一步,再一步……
这个曾在黑暗如地狱的十几年人生里,照亮过那无辜孩子心房的一丝光明,一丝温暖,是可悲的原主临去之前,所余不多的一丝眷恋。
为了这一丝眷恋,沐慈不想计较。
——我帮你拉下了太子……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洛阳王,你现在不该高兴吗?为什么看着我的眼睛,盛满了悲伤?
人那,总是太贪心!
不知道得到一些,终将失去另一些吗?
天授帝伸手压在了心口上,缓解闷窒的痛苦,吩咐左右:“收回皇后凤印,把太子带回东宫,仁明殿和东宫全部□□!”
整个内宫,还有谁能遮挡他的眼目呢?他真是有个好皇后,太子真有个好母亲啊。
皇帝再老迈不堪,可还没死,不喜欢有人蒙蔽他,盯着他屁股下的龙椅。
没人敢质疑这个命令,御林军飞快去执行了。
太子忽然扑向沐慈:“你这个妖孽……都怪你,谁让你长得这么没,一直是你勾引我的,长得这么美……你是妖孽……妖孽……”竟然癫狂了。
也对,事已至此,太子若真疯了,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小命!
“不,我的美丽不是罪!”沐慈漠然扫过太子,看向皇帝,“你毁掉了母亲,再父子联手毁掉了我,你们的贪|欲,你们的伤害才有罪!”
是,我有罪!
不,我从来不想毁掉你们。
天授帝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心口痛到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罪恶,除了用权力压制,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人原谅?”
没有,没有理由……
“九郎……”
沐慈并不想听天授帝说什么:“我不恨,都不重要了,无需在意。”
呵呵,真与假,爱与恨,又有什么关系?
沐慈的心头无比清明,所有的温暖与寒冷,痛苦与眷恋,通通离他远去,勘破红尘万丈,他的灵魂再次上升到一个玄妙的高空,俯视底下众人。
每个人都是牵线木偶,都被一根唤为“权力”的线,牵着手脚和心灵,做出自以为陶醉的梦。
你的确有梦!
沐念。
一滴血液,从伤口渗出,滴落,顺着沐慈无暇的脸庞,划过腮边,留下一道凄美到引人心痛的鲜红痕迹,没入白色中衣,晕染出一个不详的斑点……
就像泪痕。
更想泣血!
“我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个要求!”沐慈道。
将洛阳王的心脏被烫伤,他惶惶然伸出手:“九弟……”却抓不住这个少年的一片衣角。
沐慈平静对天授帝道:“我希望,死后不要掩埋,不要火葬……”
“九弟。你在胡说什么?”洛阳王恐惧至极,试图冲上去……
沐慈清清冷冷一个眼神,毫无情感,生生将洛阳王冰冻在原地!
“给我一艘小船,让我躺在里面,顺水而下……至少……让我能看一眼,这四海河晏,锦绣山川,也就……死而无憾了!”
天授帝起身怒吼:“拦住他!”
牟渔飞快扑下去拉九皇子……
可是……
沐慈并不是要撞柱自尽,他这样的身体,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他散去胸口最后一股气……全身瘫软下来……
牟渔飞快将他抱在怀中。
洛阳王冲上前,抓着沐慈的肩膀摇晃:“你胡说什么?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别摇他!”牟渔沉声制止。
挣扎着不肯拖走的太子,这时候扣着内门,惊惶问:“他怎么了?九弟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御林军无情去掰他的手。
“不!我不走……九弟……美人……”太子双眼暴突,双手扣着门板扣出了血迹,声声惊惶,仿佛痛失了自己最后一口泉水的沙漠旅者,干涸而绝望地唤着……然后被拖着远去……
如此不舍,又何必将人折辱至此?那样可怖的伤,这样脆弱的身体,还能活多久?
没有谁在意太子的伤心,洛阳王小心翼翼碰触沐慈的脸……
“弟弟……”
“不说‘再见’了,洛阳王,好好……活下去!”沐慈身体的温度已经低到极点,心跳和呼吸几不可闻,面色苍白到灰败。
“弟弟,你撑着……太医!”洛阳王大吼。
一个年迈的太医上前诊治,随即,拧眉退开,跪向天授帝:“请恕老臣……无能!”
天授帝瘫在龙椅里……
沐慈一动不动,怔怔看着大殿的窗……
“雨……停了……”
大雨过后,就是晴天了吧?
真好!
沐慈缓缓展开一丝清浅的微笑,一声声泣血的呼唤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恍恍惚惚并不真切……双目失去了神采,黯淡……熄灭下去!
沐慈慢慢闭上了眼睛,没有泪水,胸口……停止了起伏!
“不,太医!救救他!”洛阳王拼命去揪太医,把他拖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别死……九弟……该死的是我们啊!你怎么能死?”
天授帝扶着卫终,一步一步蹒跚行至沐慈跟前……背影佝偻,不堪重负,他缓缓矮下身形,单膝跪在了沐慈身前,看着自己刚刚认下,就永远失去的儿子……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九郎……”
他……是真的早已失去了生志。
这少年不见惊怒,不是伤得不够深,而是已然决绝。目光中弥漫的不是平静,而是……已经无法再泛起波澜的浓浓死水。
难怪他什么都不在意,原来,哀莫大于心死……
牟渔摸一摸沐慈的脉,没有,再摸摸他的心口,然后……摇了摇头,对天授帝道,“他去了!”
天授帝失去力气,跪坐在地,来不及感觉悲伤,心口便绵绵密密涌上一种无着无落的空洞迷茫。
——我这一生,到底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多少?
众王和宰执纷纷不忍,看惯世情的人都被这悲伤感染……
洛阳王抱着沐慈渐渐冰冷的身体,悲声恸哭……泪水滴在沐慈脸上,融化了已经干涸的鲜血……金色的大理石地面,晕开了零星极点鲜红的可怖花朵。
在谁也看不见的空间,这个纤弱破碎,伤痕累累的躯体,竟然升华出一抹淡淡、没有一丝杂质的暖暖金色微光,慢慢飘上了天空。
这是沐慈……是端木慈那散发金光,纯净至极的灵魂,同他堕入凡尘时一样,圣洁无暇。
回到了,他本该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