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是皇帝紧急召集官员议政的地方,这紧急时刻,天授帝居然带了九皇子来……大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看天授帝把人安置在自己身旁临时加的椅子上……
并排的啊,紧挨着的啊……
要命!
那俊美得不似人间的小皇子,居然也施施然坐下,半点没见紧张惶恐,好似他本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般——理所当然得有点……可怕。
这是……
准备听政?
朝臣都在心里打小九九——从前被带来的,只有太子。太子还是和朝臣站一块儿的,就是监国那几年,也没敢碰过龙椅。
天授帝这意思是……?
不可能吧!
其实,之前大家就隐约在猜天授帝的意思。
因为天授帝要废除嫡长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可也不见他培养年长的三皇子,只天天围着九皇子打转。把几乎一二品掌中枢的宰执大臣都叫去给长乐王上过课。
这是除太子外,其他皇子都不能享受的待遇,而且说实话,这么多高位的“老师”,连被软禁的太子都未有过的此等殊荣。
且更难得的是——长乐王把这些“老师”折腾了个遍,居然还能提高各位“老师”的参政理政的业务水平,也因此获得所有“老师”的一致好评。
长乐王的资质才华不是好,而是太好了,好得近乎妖异。一点都不像被关了十几年的少年,倒像红尘历练了几十年,眼光老辣,见解独到,心有千秋。
而且他自身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像没有阴影的阳光,普照大地,无私仁善;像皎洁无暇的月华,指引灵魂,澄澈干净。
只要接触了他,都会被他吸引……
喜欢他,
相信他,
敬服他。
绝不光看在颜值上……
唯一缺点,就是性子疏淡,变脸速度快了点(且大家还经常不知道哪里惹翻了他),嘴巴又毒,什么话都敢说,偏他还是照实说,你连脾气都没办法发。
不过这也说明长乐王是个坦诚无伪的真君子。
抛开性格上的一点“小缺点”,这个皇子堪称完美,被软禁的太子也是监国两三年的,朝臣暗中将两人放在一起对比……
太子直接被比成了渣,被甩了好几十条街好么?
有个超级bug般的高智商皇子在,其他人的智商都觉得不够用了。-。-!!
其实天授帝偏爱他并不奇怪,就是朝臣也没几个不偏爱他的。民间也开始爱长乐王了,已经有传言,说几个月前皇宫那道紫色闪电是紫微星降世,传出“紫雷落,微星降,佑我大幸万万年”的歌谣。
这直接影射到了当时从冷宫出来的长乐王身上。
天授帝也不解释为什么带九郎过来,咳嗽一声提醒:“事态紧急,各位!”
所有与会的官员都心神一凛,把心思放在了当前的要务上——西河、临河下游的主流支流多处决口,大家讨论的重点就从护堤转移到了抗灾救灾上头。
垂拱殿人来人往,宰执们工作繁忙,內宦将各路加急的快报提交上来,一直汇报不停。
因为信息是靠驿马传递,八百里加急却因为连日暴雨,许多桥梁道路被冲毁而又有延迟,所以决口的讯息到达朝廷,其实已经过去许多天了。
甚至有些根本无法送达。
天授帝黑着脸,措辞严厉发布各项命令。
天授帝越听脸越黑,再次严令还没有决口的流域,人心不能慌,命令当地最高长官一律上堤,禁军护堤,临阵脱逃者以谋逆论,处以极刑,祸及九族。
“朕也坐镇京师,不移往高处。”天授帝带头以身作则。
天京城附近也有两条河属于西河的支流——子牙河与真定河,如今都大浪滔天,也有几处面临垮堤的风险。若是水淹天京,那真属于超大事件了。
大家都忙翻了。
李康看向长乐王的表情都不对了——各地汇报今年夏汛比往年更凶险,真是百年难遇,这小殿下还真“猜”着了啊?他实在忍不住回味那句关于紫微星降的传言……
……
沐慈说是听政,就是听着,也不插话,只安静坐在天授帝的龙案边。天授帝也不管大家的眼光,很自然把堆放在龙案上的奏本,加急信报等递给他,由着他翻阅。
沐慈接得也自然,半点没有诚惶诚恐。
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回。
沐慈对旁人心思是洞若观火的,却并不在意。只结合讯息,对照垂拱殿新挂起的最详细的地图,拿一支他刚得到的小羽毛笔,在一叠空纸上写写画画,分析当前局势,预估严重程度。
天授帝在理政之余,瞥了一眼小儿子的字迹,发现笔迹还是很苍劲有力,可都是看不懂的歪歪扭扭的符号线条。
若王梓光在,他就能看出这并不是英文。
沐慈前世今生,都有个极其缜密的大脑,拥有丝毫不差的照相机记忆,特别是对数字敏感,所以他曾被吸纳做过情报人员。
职业习惯,保密需要,沐慈养成了写东西时用自己自创的一套速记字符及密码符号的习惯,而且过一段时间变更一次,反正他自己记得,从无错乱。
也就是说,除了沐慈自己,任何人都看不懂他写的东西,破译起来都极其困难。
因为他答应天授帝,不能说话,那么写的字也不能被旁人看懂。同时,他习惯于写东西保持足够的速度。密码字符、高速书写,是他不愿使用毛笔的原因。
可这些字符在旁人眼里就神奇了,在天授帝和路过的几个大臣看来,小九郎(长乐王)真是紫微星下凡么?
小羽毛为什么能写字,太神奇了有没有?
而且那些字符,看不懂,像天书……这是在写……天上的文字?
沐慈五感敏锐,却并不在意那些探究的目光,该怎样就怎样,这淡定从容的气质,还有手拿羽毛笔的飘逸,不凡的美丽面孔,让他犹如仙人。
真是紫薇帝君下凡么?
不过大家不敢多看,认真于本职工作——天授帝顶悬黑云,表情不善,还是别踩雷了。
众臣和天授帝探讨灾后救助,安置,不能出现流民、暴民,引发大乱。
其实大幸灾害多,朝廷处置有经验,这回不过是严重了一点,不过因为之前禁军压着主官上堤,皇帝又给了银钱,大部分人选择了迅速补救,加固河堤,所以虽洪水大,可按比例算,决口的已经不算多了。
朝廷的各项举措都是良好的,但各州府的抗灾救灾工作,就要仰赖官员的治理水平,好一点的亲民官,救灾及时,百姓也能多活下来几个,若碰到贪腐或无能的,赈灾款吞掉不说,各地赈济仓的粮食都敢拿出去卖光,无粮可赈,商贾大户又抬高粮价;甚至有些受灾后或隐瞒不敢报。百姓就会饿死无算。
宫里可不止和顺一个是遭灾被卖的。
廷议一直忙到夜半才散,天授帝亲自送沐慈回去。
半夜,仍然风雨飘摇。
天授帝一脸阴郁,带着从头到尾没开过口的宝贝九郎,坐能够遮挡风雨的御辇回去。
天授帝凭军队称帝,也御驾亲征过,算个马上皇帝,很少坐御辇,在宫内也是快步走,倒符合了养生之道,寿命也长一些,他是整个大幸在位时间最长,年纪最大的皇帝。
只是今天下雨,天授帝怕沐慈受寒生病,才动用御辇。
御辇极其华贵,并不是那种八人,十六人抬动的轿子,是一个加了华盖的马车,有宣仪卫在前牵着八马慢行。
沐慈眸光微闪,他记得曾有人对他说过——看古代是不是尊重人权,只要看这个朝代有没有人抬人的轿子。
大幸朝,并没有人抬人,把人当牲口使的习俗,皇帝也不例外,只坐马车。他对大幸朝皇帝评价又好上了一点。
这的确算是个极好的地方,沐慈开始有点喜欢这片土地,这个王朝,这里真正的华夏民族了。
御辇有遮挡,没有风雨侵袭,行进平稳,天授帝看坐在他身边的幼子,那披风裹住他护在怀里:“冷不冷?”
虽然是七月的天,但昼夜温差大。
狭小空间,天授帝身上的老人味更重,沐慈却并没有挣扎,只道:“现在不冷了。”
天授帝把人抱得更紧一点,问:“九郎,听了一日,可有想法?”
沉默一天的沐慈才开始发表意见:“已死的百姓,尽快打捞,建议火葬,可防治疫病进一步扩散蔓延。”
大幸朝受佛道文化影响,高僧坐化,老道登仙后都是火化,火葬不仅没有那么抵触,还很流行,所以并不难实行。天授帝对旁边的内侍下令:“命各地佛寺道观,为无主的尸骨收敛,保存有用物件以备亲人认领,及时火葬。”
立即有人下去传口谕。
佛寺道观一般不向朝廷纳税,所以朝廷叫佛寺道观做点事,也是应当的。
沐慈又问:“救灾的钱粮,是国库出?”
“国之灾难,自然是国库赈济。”又解释流程,“但各地方不会等银两到达才赈济,会预支一部分。”
“有没有官员截留赈济款的情况?”沐慈想到某著名朝代的“火耗”,下拨一级就要扒皮两成,真正到百姓手中就不剩多少了。
沐慈也不相信所有官员都能无私到不垂涎巨额款项,看之前朝廷要求主官上堤后引发的辞官潮,沐慈就不会太天真。
“会有监察御史一并过去。”天授帝眉头拧得死紧,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皇帝,自然知道这种顶风贪腐的事即使有监察御史也是发生过多次的。但他总想着,这种时候,敢贪渎不做事的官员还是少数……吧?
沐慈秒懂,说:“哪怕一州一县出问题,对那里的百姓来说也是灭顶之灾。想要做好一件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寄望于的实施者的良心,而应该有更好的规则和制度。”
更好的规则和制度?
天授帝虽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却并不意外,因为九郎一直是个讲规矩的人,且他也想听听九郎的道理,饶有兴趣问:“什么规则制度,你有更好的方法?”
“让商人来做赈济,有没有忌讳?”
大幸朝商业发达,各任皇帝都重理财,并不鄙视商人,没有商人做善事搏名而被皇帝忌惮的情况——除非像卫氏那样大到居然试图控制皇帝。
且大幸朝商人子弟可以科考,就是明证。
“忌讳倒没什么,只是商人重利轻义,越到灾时越是囤货居奇,坐地涨价,怎么可能叫他们还来做赈济呢?”天授帝说,有时候朝廷都被逼着要高价购买他们的物资。
御辇到了合欢殿,天授帝被卫终扶着踩脚凳下来,然后他伸手要扶沐慈。沐慈并不伸手给他,道:“我还没娇弱到爬不下个马车。”
也避开卫终伸出的手,自己扶着车缘,踩脚凳下来。
天授帝失笑,真是拿这个倔牛儿没办法,看卫终故意做出极尴尬的样子,只是无奈摇头。
沐慈走入合欢殿书房,因谈话还没结束,天授帝也跟进了书房。
书房中仍然燃着灯火,这时候只能是沐若松。他等得太久,在书房伏案睡着了,一旁是他帮着沐慈做标点的资料。
沐慈对天授帝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想退出去,又折返,轻手轻脚进了书房,拿了一旁的披风给沐若松盖好,却惊醒了他。
沐若松双眼布满红丝,迷蒙着说:“殿下,您回来了……”
“嗯,”沐慈的声音从未有这般柔和过,“在等我?”
“是啊……”沐若松回答地理所当然,又有点急切,“听说您去了……”
“去了垂拱殿。”
“您怎么能去呢,您知不知道……”十分惶急又很担心的语气。
“好了,别激动。”沐慈摸一摸沐若松的脸,“没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相信我。”
沐若松也没办法,人都已经去了,半夜才回来,他心里再急再担心也无用,无奈得咕哝两句,因睡姿不好,身上酸麻,就动了动肩膀和手臂。
沐慈伸出手给他揉肩:“以后太晚了就自己去睡,别等我了。”
“没事,不累。”沐若松被沐慈这样捏,多少有点不自在,可捏肩膀的手力道适中,很舒服……他没享受多久,就看到了一直隐藏在暗影深处的天授帝,吓了一大跳,赶紧起来行礼。
天授帝心情复杂得无法言说……
刚刚相处没多久的侍读官,都能得到九郎那么温柔的眼神,那么体贴的对待……他这个父皇,现在才刚刚跨出第一步,还没得到一个“父皇”的称呼,好挫败。
而且,即使沐慈不再拒绝他的牵手、碰触,可目光依然是无风无波的淡然平静。
什么时候,这么温柔的眼神,容纳的是父皇呢?
既然吵醒了沐若松,沐慈就示意天授帝坐下。
父子两坐在一块儿,沐慈拿了一支羽毛笔,这次却是用缺笔少画的中文开始写字,对皇帝道:“首先,方法不重要,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救助百姓。”
天授帝点头:“是的!”
“以后赈灾,可以不要再等朝廷。各地都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先开仓平常,若不够,就将赈灾所缺少的粮食、衣物、药材,以及后续重建所需物品等的确切数据统计出。由各地州府、县郡张贴榜文进行官买。商人自愿售卖物资,各地三部主管或代理主管,与监察御史共同署名,盖官印发放‘收取要验’。详细记载物品种类品相数额以及款项多少,但并不付现银。商人可用‘收取要验’,至天京城的户部结算银钱,可选获得现钱,也可抵扣未来应交税款。国库现银不用出库,就少一些贪渎状况。最主要,百姓也能在第一时间获得物资,生存下去。”
简单一点说,就是凭国家信誉来作保,开出先物后钱的收据,然后到户部领钱。
一般有点规模的商户,在天京城都有办事处,即使没有办事处,沐慈也有办法叫他们来京城。
“这么麻烦,商人更不肯做。”天授帝摇头。
沐慈自有后续:“‘收取要验’中各物资的涨价幅度越低,若抵扣税款,可按相应更大的税收优惠政策核算。嗯,税收优惠政策的事情下一步再讨论。另,不论拿现钱还是抵税,都按每两银一个贡献值计算,涨幅不超过一成售卖物资的商户双倍计算贡献值。贡献值前十的商户,都由朝廷亲封为义商。在皇宫门口张榜,金殿唱名,登入邸报,叫义商天下闻名。”
这算中央台的广告,商人一定会很开心拿着“收取验要”赶来京城的。
天授帝略思索,点头:“这样既不亏本又有名令,商人倒会来做。只是唱名不必了。”
沐慈不明白,从前他的慈记参与慈善,一般都举行仪式,若有大型慈善,政府大肆宣扬甚至上华国一台进行报道的。
沐若松在一旁给沐慈科普了一下常识——金殿唱名一直以来是读书人殿试得中后的殊荣,是天底下最荣耀的时刻。这一条只怕在中书省,红门省通不过——文官都是读书人,当然要维护自己独一无二的超然地位。
沐慈懂了,并不纠缠,商人更重实利,登入邸报的信息就更详细一些吧。譬如出个详细介绍商户经营范围及联系方式之类的专版副刊就更好了。
沐慈又说:“为让商人更加踊跃,义商的贡献值可命户部单独记档,设‘天下义商册’,但凡官方专卖产业,如盐、茶、酒类专卖,矿山开采等,不仅需要商户的信誉资历,还要参考贡献值的大小,同等条件下,贡献值越高的义商优先考虑。”
“如此,商人必定踊跃。”天授帝知道商人言利,这么多好处的事情绝对肯做。
沐若松一直在旁边伺候,欲言又止看向沐慈。
沐慈问:“子韧,你有什么想说?”
沐若松说:“陛下,殿下勿怪,臣以为,有许多商人会捐款捐物,何不直接鼓励商人捐赠,让其善德闻名天下?”
沐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故事,是‘子贡赎人’?”
沐若松摇头。
沐慈想,这世界毕竟不是他原来的世界,就讲了一下子贡赎人的故事,才说:“若叫一个商人捐赠了,不要钱,别人都说他高尚。可叫其他的资本并不雄厚,无法支持善举的商户都不敢卖商品得钱财了,这样对灾民是无益的。”
沐若松对沐慈的大智大慈十分钦佩,还是忍不住纠正道:“殿下,这故事应是‘子澈赎人’,讲得是孔子的弟子端木溪的故事。”
沐慈:“……”他觉得有必要多看看书,了解一下这个与华国同宗同源的民族的历史了,虽然许多故事的人名不同,但传承的东西,真的太相似了。
天授帝听到这里,觉得这样赈灾法很好。有名有利,商人必定踊跃,可以在第一时间救助到百姓,又能在很大程度避免赈济款流失。天授帝还不懂后世一个词叫“多赢”,这“多赢”,便是沐慈在商界呼风唤雨,地位岿然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