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岳一路跟着牟渔走,腿肚子直抖,十分想尿遁。看迈着方步走路很稳当的王又伦,实在忍不住拉一下他的袖子,小声问:“正论,这事你……怎么看?”你事先知道不?怎么这么镇定啊?是不是特意带我们过来坑我们的啊?
其他官员侧耳倾听。
王又伦摇摇头,叹口气:“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让咱们怎么做,就怎么做了。至于陛下心思,不是我们能窥探的。”
对,君心莫测,不能窥探天家心思……但其实这回都不用窥探了好吗?
直接明示了都。
也没人能劝得了!
天授帝是听劝诫的人吗?
这位皇帝,在位三十年了,从来就只有在小事上装装样子听御史劝诫,退让个一步半步的;一遇到大事……这位爷只要拿定注意,特么是想咋干就一定要咋干的,不让干就一准儿血流成河的啊。
王又伦更心知肚明——他那个看着漂亮柔弱的王爷外甥,心里要拿定了主意……是个比天授帝更加顽固,更加难搞,更心黑,更手狠,还胆儿肥,绝对不介意把天都通个窟窿的存在。
最主要人家还有智商。
不愧是两父子……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所以……
王又伦知道自己左右不了这两个人。
所以他都懒得下死力去劝。
反正不管是哪个,都姓沐。
他这个姓王的,做一天宰相,就做一天宰相应该为国为民做的事,若真是自家外甥……虽然对其他皇子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国家来说更有利。
毕竟长乐王的眼界格局,心性手段,在几个皇子当中是最拿得出手的。
若掀起腥风血雨,他就尽力斡旋一二,避免举国动乱,也不要流太多的鲜血,就死而无憾了。
至于他自己的前程……命里有就会有,没有也不强求,是福是祸,都躲不过。
……
合欢殿
沐慈刚把牛皮糖似的侍读官指使到禁宫内的学士院,去和那一堆的文人完善标点符号。总算没人管东管西唠叨了,就打算看会儿书。
牟渔就抱了一大堆奏本,还带着几个面熟不面熟的官员登门。
沐慈立即明白天授帝的意思,意料之中,又有点小意外。
意料之中,是自己推辞一次,会让“推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属性的抖m皇帝,更坚定某种决心。没料到的是,天授帝居然不顾他的病体,这么快就把政务丢给了他。
还真是心急。
不过沐慈依旧从容淡定,好像这种在别人眼里“天都变了”的事,是很正常,顺理成章的状况。
他也没说推拒的话,天授帝动真格的,他也不必矫情,直接指着一直没撤走的龙案道:“奏章放那儿,地方大,”又招呼跟着来的大臣,“大家坐,别拘束!”
吩咐牟渔加位置,让和顺去泡好茶。
王又伦顶着压力,对沐慈介绍了各位官员的名字与职务,沐慈不卑不亢,一一招呼过去,却不是叫‘姨父’‘老师’,而是称职务,公事公办吩咐:“王相,既然是来工作的,就由您主持,雷参政辅助。这些政务,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别多想。”
可看大家神色,除了王又伦破罐破摔还算安稳,其他人包括已经五十多岁的雷岳,都目露忐忑,甚至有个别还愁眉苦脸。
显然今天冲击太大,让各位朝官在权力中心锻炼出的养气功夫都破功了,直接把情绪摆到脸上来。
牟渔准备的座椅,也没有一个人敢坐下,王又伦也一时犹豫。好像这是一种象征——坐下就代表,支持!
……
牟渔的心暗中提了起来,他就知道,沐慈会被诘问,会被为难。
这些个老臣,能奋斗到这地位,最是精明不过,也惯会看人下菜碟儿。
平时在大boss面前,这些朝臣有机会还要揪一揪boss不小心露的尾巴,犯颜直谏,赚点“不畏权贵”的声望啥的。反正有大祖皇帝的三条祖训在,皇帝一般不随便杀人。只要不做威胁天授帝地位的事,又站在大义立场上,天授帝也不大计较(苏砚那种烦死人的也只是找个好点的地方流放几年),遇到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听一听。
在天授帝去嵠丘行宫休养后,让太子监国。
太子沐恩是在这些老臣眼皮子下成长的,最清楚储君底细。在太子面前这些老臣那是……腰更直了,胆儿更肥了,嗓门也更大了,诘问起太子来是一套一套的说辞,还不带重样,最后一定要太子按照他们的思路走才行。
比直接人身攻击还叫人心塞。
因为太子一般是没办法反驳的……不仅需要有更好的道理,还需要极大智慧和超好口才,最主要,得有力压全场的威严。
太子从小被天授帝鄙视,斥责长大,夹着尾巴还来不及,至少……在天授帝还活着的时候,他是拿不出那底气的。
太子这么“敦厚”,老臣还要私下里评价为平庸,最多是个守成之君,好在脾气还不错(某人会装),比在天授帝手底下混饭容易。
其实,世事本就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被“压倒”的太子就很压抑,上有太岁镇山,下有群臣不驯,还有弟弟们明里暗里给他找麻烦,他还要装个厚德载物,宽容大气,不能有一丝不满。
忍啊忍,负面情绪都发泄到冷宫,去“压倒”别人了。
牟渔想到这里,暗中叹了口气……
当年冷宫那龌蹉事,第一回发生的时候他就知道……宫里的事都瞒不过他这个御林军大统领。
他对天授帝隐晦提过。但因某些误解,冷宫里的孩子身份敏感…他才刚说到“冷宫”两个字,就让天授帝发了一通大脾气。
这两年天授帝身体不行,又有大幸皇帝寿不过五十的诅咒,御医建议他安养不惊怒。牟渔看天授帝不仅发怒,连带有好长一段时间心情不好,夜里睡不着,也就没再提了。
太子知道瞒不过牟渔,也是观望了一段时间的,见天授帝没管,他才越来越大胆。
牟渔虽不理太子拉拢,但也不会为个血统存疑的冷宫孩子得罪未来君主,只是派人暗中盯着,免得出人命。皇后三番两次想对冷宫的孩子出手,他也暗中化解过多次。
这些事,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天授帝也没怪牟渔,因为牟渔是忠于职守,提过的,是他自己发了一通脾气,平白错过了挽救自己宝贝幼子的最佳时期。
这种加倍的愧疚后悔,真没办法说。
孩子到底是无辜的,牟渔也不是没良心,在天授帝命令他照顾沐慈的时候,就尽心尽力,细致温柔。特别是看着这么个无辜的少年一身伤痛,眼里无悲无喜,没有生机,还记得对他说“谢谢”……
饶是他冷酷到极点,且他没做主的余地,也生出了愧疚。
后来越接触,越觉得沐慈可惜了。
这就是他这个从来不被任何人打动的御林军兼夜行卫大统领,对一个病弱的什么都不能给他的小皇子关心爱护没脾气,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的原因。
还差点影响忠诚,犯皇帝忌讳。
若不是沐慈心正又理智,从不暗施手段,只怕……后果没法想象。
其实,牟渔心里也清楚。以沐慈这种智商,心有九窍,一定清楚他“知情不报,见死不救”。却没有迁怒他这把“刀”,还对他真诚,将他当做兄弟。
牟渔更是感念,在不与忠诚相冲突的情况下,对沐慈自然更是掏心掏肺的支持。
有太子前车之鉴,牟渔担心连名分都没明确的沐慈被这群老臣刁难。虽然之前天授帝叫来的“老师们”个个被沐慈完虐,但今天情况明显不同。
要动真格的了。
……
天授帝也是担心,所以才让牟渔亲自送奏本,带人过来,意思就是——必要的时候,帮沐慈弹压这群人。
可没等牟渔发挥,沐慈就自己搞定了。
……
沐慈心里明镜似的,却没有发火,心绪平静。
他很理智,这也不是发火能搞定的事。
沐慈静静站起来,容颜倾世无双,神色淡而微冷,目中无风无月……书房的背景都似远去,他正踏在云上,如明月般高旷清逸,淡然于天地之间。
一切有关功名利禄,经纶世务的猜想,都似对这个皎洁如月,淡然如云的少年的一种亵渎。
……
沐慈走向龙案,细瘦纤长如白玉雕的手,轻轻压在了一大摞奏章上,动作自然优雅,声音清润温和,不徐不缓,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平稳与坚定:“请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
众人:“……”
奏章啊!
沐慈不紧不慢地踱步,在每一摞奏本上重重压了一下:“农事!刑事!兵事!诏令!商事!建言!谏章……这些奏章,涵盖了全国的军政要务,关系到国家民族的福泽,承载着亿万百姓的重托。”沐慈走到了王又伦面前,“丞相,公私要分明,不论你今天呆在哪个大殿,殿堂之上风云如何变幻……今天你不是谁的姨父,只是丞相,只需牢记一国首相的责任与义务,把所有的智慧与精力,集中在工作上。不要被任何风雨影响,辜负国家重托,百姓信任。”
王又伦面色变得肃穆。
“请坐!开始工作!”沐慈伸手,按在王又伦的肩膀上,缓缓使力……
虽然他力气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凝实而沉重的压力,让王又伦慢慢顺着这无法抗拒的力道,坐进了龙案边的椅子里。
牟渔又感觉到了沐慈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精神威压——连灵魂都被压制,生不起任何一丝反抗之心的赫赫威仪。
朝臣也个个肃穆,敬仰。
只觉长乐王没有高声,却带来比天授帝更大的压力……这难道就是皇者的威仪?真龙之气?坊间流传的紫微帝星降世,确有其事?
众人都用含着一丝敬畏的,或亲切,或激动,或忌惮的目光看着沐慈。
……
而沐慈也扫视众人,如同神邸般,俯视芸芸众生……
目朗日月!
眉聚风云!
睥睨天下!
唯我独尊!
脸,还是精致绝丽,美玉无瑕的脸;
身,还是神清骨秀,轻逸可怜的身;
但这神与魂,这威与势……
霸气又不失淡雅,威严又尽显从容。
让人仰望!
臣服!
沉沦!
迷醉!
雷岳双眼闪光,跟着坐下……其他人也被蛊惑般,在相应座位上落坐。
开始!
工作!
……